钟离那没读过多少书的娘告诉他,“唯善者为天地之正道,唯善者为世间之大义也”。钟离问他娘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娘说什么时候他娘俩能吃饱肚子,就告诉他。
后来他娘俩能吃饱肚子了,他却没能等到他娘的解释。因为他娘嫁给了京城中出了名的纨绔,而他,被他娘卖进了纨绔家的戏园子。
那年他差一个月四岁。
他并不怨恨他娘,反倒是十分理解。钟离几乎没有关于他爹的记忆,在他的印象中只有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天下父母大都希望儿女能吃饱穿暖,大抵他娘也是这样想的。
他觉得这七年过得像七千年。钟离从不敢想这种战战兢兢,寄人篱下的生活什么时候是个头。因为他若是有一丝一毫表露出想离开戏园,换来的只有毒打和禁闭。
教戏的师傅说:“这做人呐,要懂得感恩,这人他不感恩,就跟畜生没区别了。小离子你要记住,是余二爷给你给了一条活路,你生是这儿的人死是这儿的鬼。日后啊,你要是成了角,成了贵人,可千万别忘了本。”
那些话萦绕在钟离的脑海中,像一把悬在项上的利刃。他既想成角,又不想成角。
成了角,他能好吃好喝,成为一个光鲜亮丽的傀儡;成不了,他就得在这四方戏园里终老。
入了冬的风刮得着实凶狠,跟夹着刃一样。
钟离是被冻醒的,他和师兄弟们住的西苑的窗户纸又破了。屋里的炉子早已经凉透,硬邦邦的棉被压在身上跟铁板一样,毫无用处。钟离睡在最靠窗的铺,噩梦带来的冷汗浸透了冬衣,渗得人五脏六腑都结了冰碴子。师兄弟们个个冻得缩成一团挤在一处,却都睡得沉沉的,像是争着拔头筹一样的鼾声震耳欲聋。
刚过寅时,窗外如墨般的夜色透过破裂的窗户纸流了进来。
已经睡不着了。
钟离翻身起来,把自己的薄被盖在了最小的师弟侞愿身上,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刚走了几步,脚底板就转了筋。钟离正是长个儿的时候,细长的腿跟竹竿似的在裤管里晃荡。只得咬住牙蹦跶到墙边抵着墙撑筋。
转筋的酸痛一时半会缓不好,钟离也不再停留,捞了外衫就闪了出去。
西苑一片寂静,戏园子里的下人杂役睡得正香,没人知道院里有人经过。院里积雪不厚,钟离不敢在院里四处溜达,贴着墙根摸到院角,纵身一跃一扒翻身而出。
平日里最繁华的京城大街陷入沉睡,四下无人,只有燃着烛的灯笼在风里呼呼啦啦地响。钟离没有犹豫,拔腿向城外跑去,他要去屏山。
屏山离京城不远,脚程快的来回两个时辰足矣。屏山上长着一种罗草,覆雪而生,治疗跌打瘀伤有奇效,但十分难得。钟离一有机会溜出来就去找这种罗草,若是运气好,能采到一两株,也是一件幸事。
今日若是能得老天爷眷顾,赶在戏院师傅点人之前回去,说不定还有小师弟给他留下的早膳。虽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一块半硬的干粮也着实能让钟离捉到一分半毫的温情。
大概是上苍拥有怜悯之心,钟离伏着身子摸了半个山坡后,在一处石缝中挖到了一株被雪压歪的罗草。钟离没有更多的时间继续寻找,只得半蹲着往山下滑去。
冬日的雪倒是下得一点都不犹豫,刚从戏院溜出来时空中莹莹的月早已被重云遮住,天地昏暗夜色无声。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林子不远处突然惊起了一群黑鸦,尖声啼叫着向远处山顶掠去。习惯了周围的寂静的钟离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身白毛汗,连忙抬头向身后望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