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山十里外的茶肆中，老太医听得回禀，登时又气又急，火冒三丈，“荒唐！胡闹！”</p>
辛四叫老太医的大嗓门吼得一激灵，他瞥眼座上怒目圆睁的老人家，“伏老，现下可如何是好？”</p>
老人浓眉紧锁，陷入沉思，州府虽有草菅人命之嫌，但所作所为未尝没有道理，瘟疫之害自古甚于兵祸。</p>
非是疾病难医，而是医无可医，一人未医，已病十人，十人未愈，已祸连百千万人。疫病不同于其他灾祸，死尸填埋无济于事，流于水土反而扩布疫源，很难根绝遗患，但寻常人家岂忍血脉至亲挫骨扬灰，便是隔离诊治，也多不配合。</p>
一路行来，所闻所见岂会全无察觉，奈何他身为良医尚且无能为力，偏那臭小子要硬淌这趟浑水！</p>
老爷子气急败坏哼了一声，“如何是好？老夫怎知如何是好！村子里那些未染病的，尚且斩尽杀绝，赶进山里的那些，州府难道还会让他们活着出来么？如今两国交战，山下又有南朝官军荷戟执戈严阵以待，单凭你们几个小子，能做些什么去？”</p>
“我等使命无他，卫护主子而已。”众卫士整装提剑，个个一副视死如归的情态。</p>
老人家最见不得年纪轻轻的小辈，枉将生死视作儿戏还自认为大义凛然，他见众人当真说走就走，当即离座起身，“老夫跟你们一起去！疗病医疾，你们懂个屁！”</p>
众卫士面面相觑之际，辛一大步走进门来，“主子早有吩咐，决不能让伏老涉险，辛九你带人留在此地看守卫护，其他人跟我去山下等候主子的消息。”</p>
“屁话！治病救人医者本分，六小子还能管到老头子身上来不成！”老人家吹胡子瞪眼好不着恼，执意外出，却叫听话的卫士结结实实堵在面前，“你们！”</p>
辛九望着同伴鱼贯而出，下意识握紧掌中佩剑，实不情愿原地坐守，“辛一！”</p>
“不必多说，服从命令。”</p>
慕容胤踏上索桥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猛烈山风刮得桥上哀声四起，他下意识看了眼脚下的万丈深渊，又回头望了望外围严守的陈国士兵以及阵前那些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攻城器械，他希望情况不会像他想象得那么糟糕，但事事做好最坏的打算总强过临了措手不及，若果真如他所想，那么留给他的时间就更加紧迫，必须在那些人砍断桥索，放火烧山之前，找到他要找的人，并且安全地将人带出来，否则一旦山火引燃，只怕插翅也难飞了。</p>
“不！不！官爷……官爷我没病……我不进山……我不能进山！我家中还有妻儿老母，求求你了，官爷！放我们一条生路吧！”</p>
“他娘的，磨磨蹭蹭哪儿那么多废话！”</p>
后方错杂的鞭子甩出一阵惨厉的哭嚎，他回头望见苦苦哀求的乡民连滚带爬被官兵抽倒在地，下意识顿住脚步，却理智地没有过分停留。</p>
“这位公子，你也生病了吗？”</p>
正出神间，忽听走在身边的农夫出声询问，他摇摇头，“未曾。”</p>
又见此人脸色红润，眼神清明，与那些疫病缠身的村民截然不同，他低声问道，“你也没有，怎给抓来了。”</p>
男人面生黯然，“我婆娘病了，他们抓了我的婆娘，我听村长说，官府根本不会给我娘治病，到这里来的人铁定是没有活路了……”</p>
剩下的话男人没有说，但慕容胤已明白了，“此次的疫病当真这样严重么？”</p>
身侧的长者听他发问，应声答说，“此乃寒症，原本也不稀奇，只是今秋行夏令，暑热未去，寒气内伏，秋凉一至又驱风邪入体，三者一并引发的寒疟，比往年厉害得多。”</p>
“先生是大夫？此疫能否根治？”</p>
长者摇首叹息，“不过山间一药农，哪敢妄称大夫，外头兵荒马乱，即便能根治，此际缺医少药，也是万难。”</p>
慕容胤闻听此言，百感交集，太平年岁遭逢疫症尚且令人头疼不已，遑论如今。</p>
“老伯，你可知晓有多少病人被驱逐到了四望山？”</p>
“附近几个村子加在一起，少说得有百十号人。”</p>
“那这山中有多少山民？”</p>
寻妻的农夫晓得山中事，“这四望山地形复杂，幽深广大，有十三个部族在山中世代居住，莫看一眼望去不见人烟，可山中少说也有十万山民。”</p>
“这么多？”</p>
农夫憨憨一笑，“不瞒公子，数年前我进山打柴，就是这在山里遇见了我那婆娘，奈何父母托了媒人几次上门求亲，她族中长老也不肯吐口允她嫁入我家。”</p>
慕容胤压下心中忧虑，好奇问道，“哦？那后来又是如何成就的姻缘？”</p>
老药农似是早与那农夫熟识，听他发问，在旁笑说，“竖子竟还有脸提及此事，十里八村谁不晓得，说媒不成，他竟哄得英子同他私奔，可真真是个无赖！”</p>
农夫听老人家提起旧事，不单不恼，反倒一脸自豪，“我带她回家，是为一辈子疼她爱她，是确信世间再不会有男子比我待她更好，不信你去我们村里打听打听，这些年，可听我那婆娘说过半句后悔的话？”</p>
患难见真情，危难之际肯舍命入山寻妻，农夫这话，慕容胤是相信的，也不知那人在前方怎么样了，说不介意是假的，裴景熙有时候自行其是的性子是相当过分的，代他领旨谢恩，丝毫不过问他是否情愿，替吴王出谋划策，半点也不考虑此举是否会令他无颜再见故人，为裴氏笼络边将，全不在乎他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成缩头乌龟，可介意又能怎么办呢，约好一辈子的事，还能反悔不成？</p>
狭窄的索桥伸向云笼雾罩的深山，一行人方步下索桥，惊闻一声急呼，“当家的！”</p>
农夫识得妻子的声音，率先觅得呼声来处，猛朝临渊的一棵大树上望去，“英子！是你吗？”</p>
女子拨开面前的树枝，露出藏在枝叶后受病痛折磨的脸庞，农夫见状，急忙三两下攀上树去，小心翼翼将妻子驮下来，“英子，你怎么藏在这里？为何不回你爹娘哪里修养？”</p>
女子攀着丈夫厚实的肩背，“当家的，快走，不能再往山里去了！”</p>
“这是为何？”</p>
女子偎在丈夫怀中，一面哀泣，一面自责，“都是我不好，我们过了桥才知晓，山中根本没有医药，官差将大家骗来的是要我们等死，原想折回去，可那头有官兵带刀把守，谁人也不让过去，无法我只好带着大家回到部落，恳求族长收留，可是……”</p>
说到此处，女子已泣不成声，男人虽然心急，却不忍催促妻子，“英子你慢慢说。”</p>
“可是连累族长也染了病，祭师便说我们带来了瘟神，要杀了外来者祭神除瘟，是阿娘怜我，悄悄将我放走，我才逃了一命！”</p>
慕容胤本就悬在半空的一颗心蓦地一沉，“你是说……先行入山的人全都死了？”</p>
女子先是点头，过后却又摇头，“我不知道……祭师的话就是山神的旨意，而且……而且的确是我们把病症带进山里来的。”</p>
男子哪知妻子有这般遭遇，见她挨病已觉心疼不已，听她所说更觉后怕至极，懊悔不该叫她被官差带走，“英子，你别怕英子，我这就带你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