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枭窝火地走出老远，又在路旁的一株老树下无所事事徘徊半晌，最终选了个视野开阔的枝杈，躺上去心烦意乱地阖眼睡了。</p>
梦里几个手下见他走远，果然立刻亮出爪牙，肆无忌惮露出凶恶的嘴脸，上去就干净利索地解决了两个侍卫。</p>
那人仍旧毫无所觉地在尸堆里搜寻扒找，像个失魂的木偶，谁叫也不应，崔老头恼了，骂骂咧咧挥起一双铁拳，一拳下去就砸得人骨碎筋折，惨不忍视。</p>
活死人见他只是睁着两眼一下也不挣扎，比他自己还像个活死人，他笑嘻嘻伸出铁爪缓缓攒进对方的胸腹，玩性大起，从中一把掏出那人的心肺肝胆，抟在掌中捏得血肉横飞。</p>
聂小琅狞笑着拿起磨好的匕首，泄愤一般一口气在那人身上扎了一百个窟窿。</p>
鬼面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剥下他那张俊俏的脸皮，喜不自胜自此又多一副收藏。</p>
罗刹女娇滴滴叹了一口气，召来的蛇虫，成群结队钻进那具破碎的尸体，兴高采烈一顿饱餐。</p>
他兴许知道那是梦，冷眼旁观时，心中未见一丝波澜，甚至还挺解气，可过后望着满地狼藉，梦却迟迟不醒，他渐渐又无法确定眼前所见究竟是不是梦了。</p>
他犹豫地上前碰了碰地上面目全非的尸身，黏腻的血肉触手真切可感，温热的血液冷却后凝固在指尖，由红变黑，怎么也擦不干净，他吃了一惊，到此时才觉得后悔，后悔得手足无措，后悔得想杀人。</p>
然而一转脸却又看到已经死去的人静静站在自己面前，向他递出右手，藏着笑容的目光染着一抹秋日里最绚丽的流霞，“厉枭，你还愣着干什么，走啊，再不走你可又要陪我赶夜路了。”</p>
他松了一口气，暗道果然是梦，五指搭上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掌，正要借力起身，对方那张讨人喜欢的面皮忽然在眼前剥落破碎，鲜活温热的血肉被爬满全身的毒虫撕扯啃咬，挺拔瘦削的身躯连带他握在手中的指掌也在一瞬间崩毁消融，像一株转瞬凋零的花，一面轰然裂开的镜，一个顷刻湮灭的幻影。</p>
他眼睁睁望着掌心里最后一点碎影风化散失，正茫然不知为何，忽又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诧异回头，父亲已经怒气冲冲走到跟前。</p>
“厉枭，阿毕失汗王才是我父子效忠的人，你要做的事，就是用心辅佐拔悉密王子。”</p>
“爹，你让我听那头蠢猪的差遣？想都别想！”</p>
“你瞧不上突厥大王子，那你告诉本座，普天之下，谁人能得你青眼。”</p>
“青不青眼另说，但靖南王怎么样也比那蠢猪强多了。”</p>
“哈哈哈……我儿你忘了，你不是已将他杀了么，大王子嘉赏你的功绩，已奏请汗王，要将我天渊教奉为国教。”</p>
“爹你胡说什么，我何时杀他！”</p>
“我儿，这不是你带回的骸骨么？”</p>
“不……不对……我没想这样……”</p>
“不对……不对！”他顶着一头冷汗猛得坐起身来，惊魂未定地扶了一把横在身侧的枝杈，这才堪堪稳住没歪到树底下，刺眼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零星的缝隙洒在他脸上，温暖平和，轻柔熨帖，与荒漠中热浪灼人的太阳完全两样。</p>
“少主！”</p>
他恍恍惚惚从梦中缓过神来，忽听鬼面在树下急呼，他想起梦中所见，心头一跳，忙翻身落地，大步迎上匆匆赶来的人，未及询问，只听来人欢天喜地说道，“少主，人找到了！”</p>
他呆愣一瞬，“什么人找到了？”</p>
鬼面抹抹眼缝里的热汗，“少主，王爷的宫人找到了！”</p>
厉枭眼中闪过一些不解，更多的是不可思议，他虽然没有直接下令，但自以为临走时，给的暗示已足够多，他不信这些人精会不明白。</p>
鬼面眼神闪烁地避开主上审视的目光，“少主，王爷正找你呢。”</p>
他察觉到一种无声的抗拒，来自于这个旬日里最听话的下属，但他并没多问，毕竟气恼归气恼，他也不是真的希望一觉醒来回去看见的是具死尸，只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又是因为什么事情，这些手下突然开始变得不那么听话了呢？</p>
鬼面望着主上大步回返的身影，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依然自信只要有人能引开其中一个侍卫，由他假扮回去，必能轻而易举杀死靖南王，可他没告诉任何人，那天傍晚，他跟人一道埋了村里的焦尸，回来才想起，中间太热取了布带，竟忘了遮脸。</p>
那天以后，他依然常常帮人埋尸，依然常常忘记遮脸，偶尔记性好，遮起来了，那人却还笑他，又没旁人，遮什么遮。</p>
后来他发现，不用扮成侍卫也有很多机会动手，可他好像再也没有兴起过动手的念头。</p>
崔老儿不动手是因为他老了，他无妻无子，前半生又作恶多端，最怕死后暴尸荒野，成为野狗的腹中食，他看那些尸首，就跟看自己没有两样，而那安魂敛尸的人安的正是他的魂，埋的亦是他的骨。</p>
活死人的第一个主人是铁勒的一位富商，那年他跟着主人去边市卖货，途中要翻越一座雪山，他从山坡上滑了一跤，掉了队，坡上的坚冰又冷又滑，他怎么也爬不上去，中途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拉他一把，甚至等他一会儿，他冻掉了一双手，最终自己爬上来，捡回了一条命，多年以后，他变成一个杀人如麻的怪物，却忽然有一天，碰到了一个人，那人为了找到走失的小奴可以几天几夜不吃不睡，可以亲自扎进死人堆里刨尸。</p>
每次看到活死人收起疯癫的笑容坐在一旁发呆，他总想上去问问他，是不是也觉得那几个生死未卜的宫人何其幸运。</p>
罗刹女不动手更绝不是她嘴上说的，郎君貌美，杀之可惜，那个蛇蝎女人对男人一向深恶痛绝，岂会当真因为容色而对她口中的臭男人动什么恻隐之心，可她为何也不动手呢？他一时半会儿还猜不出来，只是偶尔会听见她跟那人一起数落男子的不是，上至当朝皇帝，下至贩夫走卒，靖南王同为男子，不单不恼，反而还时不时说出些叫人匪夷所思的胡话来，有一次他甚至听到那人说，女子若能自立自强，何必一定要委曲求全为男子一生奉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