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胤一直觉得裴家的暗卫培养得比别家都好,至少活生生,个个都很有人情味,不是旁人眼中那种木讷迟钝,冷冰冰的杀人工具。</p>
自崖底脱困以后,辛一悄悄问过他,“殿下,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姑娘?”</p>
辛三也问过他,“突厥人抓的药奴不止一个,为何旁人不救,非要救那个女孩?”</p>
辛四更直接,“色迷心窍,命都不要了,回去我就告诉主子!”</p>
辛六眼光毒辣,连说话也半分情面不留,“殿下待我家主子有情有义,我等才愿舍命相随,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移心易情,你叫我家公子情何以堪?”</p>
辛七喊冤抱屈,“殿下不按约定行事,贸然动手,到了主子跟前,我等护驾不力,只怕死罪难逃。”</p>
个中因由,他无从解释,哪怕事到如今,他依然分不清,脑海里那些毫无根据的记忆,到底是曾经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还是虚幻破碎的梦境。</p>
他以为这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前生他欠那姑娘一份情,今世有机会救她一命,自此两清,再好不过,但辛九的一番话,才真正让他心中生出踌躇不安来。</p>
他说,“殿下连我等都说服不了,只怕公子那里,更加无法解释,我等可以众口一词替殿下瞒着主子,可殿下想过没有,你为旁人流血受伤,舍生忘死,却要我家公子来受这份恩,承这份情,就算有一天,他当真好起来了,往后每走一步,也必定如同踩在刀尖上一样心惊胆战,备受煎熬。”</p>
是这样么?他理应坦白,却无法坦白,因为坦白之后,无法解释,这是一个死结,除了隐瞒,别无他法。就像他隐瞒自己的死而复生,抑或是前世那场写满遗憾的旧梦。</p>
他透过窗外漆黑的雨夜,仿佛又看到广袤无垠的戈壁上,遮天蔽日的黄沙,看到黄沙漫卷中,那座孤零零的城池被斜阳拉出的长长的影子。</p>
“裴景熙,你再不让人给我开门,我就撞了!到了老子的地盘,你还耍什么少爷脾气!”</p>
那扇简陋的旧木门其实早已被他拍开了,院子里的人背对着他坐在院中的树荫下,他在外头又急又气喊了半天,对方却连头也没肯回一下。</p>
他耐心耗尽,忍无可忍踹开大门闯进去,却瞧见茂竹已经收拾好了行李,他顿时脸色大变,抢上前去一把夺下小奴手里的包袱,“这是干什么?”</p>
“回家。”座椅中的人如是答他。</p>
那是他将人从京中掳来的第五个月,他寄予厚望,对方亦不负所托,领着他手下一群半瓢水的幕僚,没日没夜,不眠不休总算将城中乱成一团的事务,定出章程,理出头绪,眼见得一切才刚刚步入正轨,这人居然撂挑子,要收拾东西回家去!</p>
“怎么了啊?我又哪里做得不对惹你生气,你说出来,我改还不行吗?”</p>
对方依旧不说话,他走到那人跟前,一如往常蹲下身子,捉住他的手,“你是不是想家了?我知道这些日子苦了你,再忍忍行吗?我保证一年……不,最多八个月,我就带你回去,当初跟我一起走的时候,你就该知道,这一走,轻易便回不去了。”</p>
面前人不知听进去了他哪句话,总算是有了反应,两只手来来回回挣了半晌,却被他紧紧握着,到底一只也没能从他掌中抽出来,“你倒有脸说,不是你强行将我掳来的么?”</p>
“对对对,是我强行将你掳来的,总有一天也一定会和你一起回去。”</p>
“你事事瞒我,我不信你。”</p>
那时他当真不知这人生的哪门子气,“天地良心,我瞒你什么了?我连身家性命都给你了,还有什么能瞒你的?”</p>
“那我问你,这几个月账面上大笔的银钱都花到哪里去了?”</p>
可怜见的,反旗一张,裂土称王,说起来威风得很,实际上却处处捉襟见肘,哪有钱花,“冤枉!我上哪儿花钱去?房顶破了都还是我自己爬上去修的。”</p>
“你是否重金包下两支商队,匹马弓刀配齐不说还抽调精锐沿途护送,一支去蜀中采买细瓷粳米布匹,一支往返天亘山,日日去仙女湖取水?”</p>
他听了这话才忽然沉默,原以为最是瞒得紧,没想到还是叫他知道了。</p>
是,是他安排的,那是他当时唯一能做,也是唯一一件他认为自己做对了的事情,但他并不知道,因为他的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城中乃至军中早已流言四起,无人说他赏罚不公,用事不当,却人人怨恨那个外来的主事官骄矜奢侈难伺候。</p>
“我既同你来,便做好了和你同甘共苦的准备,你说什么都听我的,却又背着我做这些做事,叫人人怨我,人人恨我。”</p>
蛮荒之地,没几个人识字,也不流行罪己,更不需要他认错,后来他摆了一桌酒席,宰了几个别有用心的,又割了几条舌头请人下酒,流言之后才渐渐平息。</p>
只是他承诺的,八个月后带他回家的事情,终是没能做到,那之后的八个月,他憋着一口气,甩手撂下一切事务,领着人四处刨沙探洞,总算在城西四十里外的一处岩洞内找到了一条地下暗河,紧接着开挖河道,引水入城,修渠灌溉。</p>
他永远记得,他弯腰掬起清泠泠的甜水,捧到那人面前,喂给他饮尝时,对方托着他的手,认认真真说过的话。</p>
“我对你别无所求,愿你一生不要骗我,不要瞒我。”</p>
他曾对万里长天,浩瀚星河,巍峨雪山,无边沙海起誓,“终我一生,万水千山,不离不弃,一世做他的双眼,绝不骗他,绝不瞒他。”</p>
很多年后,故地重游,斯人已去,唯有那片绿洲年年长绿,那条清渠岁岁长新。</p>
他睁开眼睛,梦中久别不见的人正坐在床前,那副关切之中带着一些矜持冷淡的神情,与梦里一模一样。</p>
裴景熙过来时,这人睡得很沉,推他没反应,叫他也不醒,他只好枯坐在床前生了半晌闷气,后来又想摸摸他,摸到他眼睫很密很长,摸到他鼻梁又高又挺,摸到那张俊脸棱角分明,摸到那双嘴唇凉得像两片一触即化的冰,后来连他自己也忘了原本过来是为了什么,只觉得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能伸手摸到这样一个人,便是平生所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