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窗前的人远远望着庭中争辩的二老,不无羡慕地说,“你有娘亲撑腰,真好。”</p>
座椅中的人应声点头,“我之幸。”</p>
他想起脑中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零星记忆,“我记得母后还在的时候,也常常因为袒护我而和父皇争吵,我那时不懂事,犯了错也有恃无恐,因为我晓得,娘亲会护着我,可直到有一天,我看见父皇走后,她独自伤心流泪,那时我才知晓,我的任性叫她多么为难。”</p>
裴景熙面有愧色,颔首轻吁,“我亦总叫母亲作难。”</p>
慕容胤转回桌前,随手拨弄着箱中的旧物,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辜负对方一番良苦用心,可几经犹豫终是忍不住问他,“你其实……根本没有想起来对么?”</p>
面前人微微一愣,早知会有给人拆穿的这一天,也并不遮掩狡辩,只是遗憾之中带着几分好奇,“怎么发现的?”</p>
他望着对方诧异过后复归平静的脸,“我们小的时候常常吵闹,有一回闹得十分厉害,我端着气,许久不肯来看你,可等我再来时,却发现你养了一只狗子,竟然取名叫六儿,那时我年纪小,不知事,以为你心中恼恨,故意辱我,气得又哭又闹,你为了哄我,当时就叫人把狗送走了,并且自那以后,怕我心存芥蒂,再没叫过我六儿。”</p>
裴景熙苦笑,“我怎会有心辱你?”</p>
他点头,“是啊,后来你身边的小奴对我说,公子对六殿下十分惦念,又觉狗儿灵巧可爱,绝无轻慢戏辱之意。”</p>
“那之后,我又如何称呼?”</p>
“之后,便以名讳相称了。”</p>
裴景熙想了想,下意识皱起眉头,“慕容胤?”</p>
“好生分啊……”他说着立起身子,弯腰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久未听人唤过的两个字。</p>
“阿胤。”面前人会心点头,含在唇齿间的呼唤,一如既往温柔缱绻,动人心肠。</p>
“好听。”</p>
对方伸手将他拉到近前,他屈膝蹲下,任由面前人抬手抚摸他的脸额。</p>
裴景熙面上带着不解,“为何要说出来,我来迁就你,不好吗?”</p>
“你我之间,无须迁就。”</p>
夫妇已在庭中伫立良久,裴正寰长叹一声,他实不愿对妻儿说重话,但此时怒在心头,真火冒三丈,“夫人是大家闺秀,名门淑媛,岂不知慈母多败儿。”</p>
孙氏早想与丈夫说说此事,却也顾忌着家宅安宁,夫妻和睦,不愿挑明,可她总不能一辈子装糊涂,“老爷的意思,还请说明白些。”</p>
裴正寰也知夫妻若不齐心,只怕家宅永无宁日,他坦言说道,“景熙是家中嫡出的公子,一言一行俱是我裴氏的家风与脸面。”</p>
她早知道丈夫会这么讲,可亲耳听到,还是难免气恼失望,说来说去,孩儿的归宿到底比不过相爷的脸面,“若老爷觉得妾身与孩儿败坏了裴家的门风,玷污了老爷的脸面,老爷大可以将我母子逐出府去。”</p>
裴正寰勃然变色,“夫人,你这说的是什么话!”</p>
“老爷嘴上不说,可心里清楚得很,明里帮衬六皇子,不外图个家宅和睦,想暂时安了孩儿的心,你我夫妻数十年,我岂会不知你心里怎么想。”</p>
裴正寰叫人当面戳穿心思,气得不行,只道父子龃龉,夫妻离心,那竖子可当真是个祸害,“夫人哪……你往日可不是这般,那臭小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p>
孙氏扶正发髻上的金簪,依旧是那副端庄典雅的仪态,“老爷的顾忌,妾身明白,裴府贵为四大家之首,但有风吹草动,便会被人指指点点,老爷忧虑来日无法面对君王,无法面对百官,甚至走在路上,也会叫市井百姓戳脊梁骨。”</p>
“你既然明白……”</p>
她摇头打断对方的话,“正是因为妾身明白,才真真知晓老爷绝情,比起相爷的面子,裴府的尊严,我儿的幸福便不值一提了。”</p>
裴正寰恨得牙痒,“他的幸福就是脑子发热,同一个竖子胡来!早上那般情状,你是没有瞧见……”</p>
孙氏叹息,“我未曾瞧见,但我心里是清楚的,六殿下有时顽皮,可他是正宫皇后嫡出的皇子,自小受百家学养,知天子礼仪,他的身段,脸面,比这裴府可要金贵得多,他都不曾顾忌,老爷反倒顾忌起来了。”</p>
“那竖子!”裴老爷想说,他竖子一贯任性妄为,懂什么顾忌,可这话不是他一个臣子该说的。</p>
“老爷你看不出来么,你的儿子,这世上谁才是爱他胜于一切的那个人,他心里清清楚楚,你信不信,六儿招招手,那个傻孩子便是天涯海角也肯同他去,可殿下他为何不这么做?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忍让迁就,看你我的脸色?老爷,你看这慕容家的皇子,随便哪一个,纵我裴府是世家之首,你敢给他脸色看么?我敢么?”</p>
裴老爷依旧愤愤难平,“还不是那竖子自找的!”</p>
“六皇子是个孝顺孩子,比任何人都珍重父母之爱,他是不想因为自己,让三郎与你我生出嫌隙,舍不得让他从中选择,六皇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老爷还不清楚么,还是说一件决定裴家未来的大事,会轻率到只是因为孩儿同哪个皇子要好?”</p>
他承认,夫人说得不假,裴氏支持哪位皇子,绝不会因为他个人的好恶,更不会单凭对方与裴府的关系,那位殿下虽然一直在刻意收敛锋芒,但无论是在宫中惩治恶奴,还是闯上门去给顾氏的下马威,包括后来万寿宫内先斩后奏,自作主张收容蜀人,独上险峰行刺蜀主,虎口拔牙解救两个鬼灵卫,设计君王废掉太子,领着几个土匪搅得京畿四州八府不得安宁,而今更单枪匹马降服三万叛军,勇力谋略直追当年太/祖皇帝,是他先有当国之能,裴氏才有考量抉择的机会,顾氏想必也是一样。</p>
“夫人就未曾想过,现在你我放任不管,来日他真得了大位,受委屈的不还是我家三郎么?”</p>
“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他心里有数,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也会为自己负责。”</p>
裴景熙听着院外隐隐传入耳中的议说争执,心中愈觉愧对双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