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星数点渐渐没入云外天光，城中杀声偃息，一夜过去，总归有惊无险，乱事平定。</p>

孙氏轻手轻脚从门内退出去，悄声吩咐随行的丫鬟，“叮嘱院中下人，勿要吵嚷，也莫闹出响动，惊着二位主子，另叫厨房早膳多备些花样。”</p>

“是，夫人。”</p>

跟在她身后的老嬷嬷闻言笑叹，“我家这执拗的小姐，不一样了呢。”</p>

大清早，孙氏不欲与自己奶娘争嘴，原本是怕三儿昨夜睡不安稳，特地过来看看，不想入内却见两个孩子脸对脸正睡得香甜。外间兵荒马乱，人心不安，哪个王子皇孙肯闲着，有个人不去争那份平乱之功，不上赶着到君王面前讨赏，能惦记着陪在三儿身旁，这份情意，她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一辈子看着长，过着短，外间那些俗礼比不上孩儿快活。</p>

她拉住一旁又在朝她说风凉话的人，“奶娘，你有空在这里挤兑我，不如同我一道去厨房看看，三儿上回好像还说，奶娘做的米糕，殿下爱极了，一次能吃一盘去。”</p>

老人家听得眉开眼笑，“做，做，这就做去！只要孩子们喜欢，老婆子天天给做！”</p>

东伯巷顾府本就门第森严，风景沉闷，一夜之间，府中较之以往，更多几分肃杀之气。</p>

顾斐望着院子里一言不发的老祖宗，昨夜若主子的消息再晚到片刻，只怕顾氏满身是嘴，也脱不开这谋逆的罪名。</p>

“四皇子……怎么样了？”</p>

听得老祖宗询问，他应声答道，“自刎在含光殿前了。”</p>

座椅中的老者垂下眼帘，他在对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难得一见的怜惜不忍，他知道，长辈并不像旁人眼见的那般冷酷绝情，到底是自家血脉，更何况瑜妃娘娘还是老祖宗最疼爱的孙女。</p>

“这孩子，心比天高，原以为冷着他，就能叫他知难而退，没成想适得其反。”</p>

顾斐想说些什么来宽慰老人，可他笨嘴拙舌，到底一个字也未能讲出来，况且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是无用。</p>

好在，老人家也并未打算从他这里听到什么，“顾覃何在？”</p>

“已押在死牢中，听候发落。”</p>

“他还说了什么？”</p>

顾斐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那位长老依旧往日作风，但凡开口，便是对他嘲讽怒骂，旁的好似只说了几句，却也是怨恨老祖宗处事不公，放着自家血脉不顾，反而偏帮几次三番与顾氏作难的六皇子，但他以为这些话没必要转述给老祖宗听，“没说什么。”</p>

老人长叹一声，“糊涂啊，但知四皇子有此心，不劝说制止，反助纣为虐，真死不足惜，午时一过，送他上路。”</p>

他想起那位自幼时起，便对他母子三人百般羞辱欺压的族叔，母亲已去，弟弟也脱离苦海，若说恩怨，已无恩怨，若说仇恨，也全无意义，那人咎由自取，他并不为之惋惜，同样，心中也未觉如何快意，就连应命的话语，也比他想象中简洁平静，“是，老祖宗。”</p>

“康王府那边如何？”</p>

“周延昨夜在城外已被倒戈反正的府军擒杀，周贻早在回城路上就被主子处置了，府中余党尽已擒获，押解在京兆府，等候陛下裁决。”</p>

“当年康王追随太/祖皇帝征战沙场，赫赫功勋，便是四大家合在一处也及不上他，可一步错，步步错，功高震主不懂得急流勇退，反要皇帝赐王封爵，共享社稷，康王府不是完在这一代，是自立府的那天起，就已经完了。”</p>

王府旧事，顾斐从前也有耳闻，难得今日老祖宗提起，他好奇问道，“可我听说，王位乃太/祖皇帝亲赐嘉赏，并非康王索要。”</p>

老人摇头叹息，“伴君如伴虎，一方不过假意试探，一方却信以为真，来日你侍奉君王，便会慢慢知晓，这受赏的门道比受罚更多。”</p>

他心中愈加困惑，“老祖宗，我不明白，自古明君理当赏罚分明，强要赏赐，非臣子所为，谢绝赏赐，又是忤逆君命，这……”</p>

老人站起身来，疲惫地摆摆手，“得空去问你主子吧，他会仔细告诉你的。”</p>

顾斐见状，连忙上前搀扶，他心想，主子恐怕只会告诉他，赏赐不嫌多，不要白不要。</p>

分明已经入夏，星竹却觉得脑门上噌噌往外冒的都是冷汗，夫人交代，不得打扰殿下跟主子，可他总不能连老爷也拦着。</p>

“三儿还没起么？”裴老爷在外间落座，老神在在抿了一口下人捧上的香茶。</p>

星竹耷拉着脑袋，小声答道，“没……没呢。”</p>

他瞧瞧敞亮的天色，想起昨夜府中几度遇袭，关切询问，“公子是否昨夜受惊，未睡好？”</p>

“啊？啊！是……是吧……”</p>

他瞥眼这憨憨傻傻的小奴，无奈摇头，“罢了，叫他先歇息吧，待三儿醒来，叫他到书房来见我。”</p>

星竹见老爷要走，登时大喜，“哎，是，是，恭送老爷。”</p>

座上的人点点头，起身刚要往外走，忽听里间“扑通”一声，传出剧烈的响动，跟着二人不约而同发出一阵痛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