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还未完全浸透云层时,我望见今年的第一片银杏叶落在柏油路上。那抹金箔似的叶影在灰蓝色街道上轻轻震颤,像城市苏醒时颤动的睫毛。
这座城的秋向来是踩着碎步来的。起初只是某扇橱窗换上了姜黄色毛衣,接着咖啡馆的推门铃铛系起肉桂香囊,直到某个清晨,整条林荫道忽然被阳光酿成了蜜糖色。此刻我站在人行道旁,看风卷着银杏叶跳圆舞曲。叶片边缘还带着星点绿意,仿佛夏天临走前咬下的齿痕。
环卫工老周握着竹扫帚从街角转来,帚梢在地面拖出沙沙的尾音。他扫落叶的动作有种奇异的韵律感——手腕轻旋,帚柄微倾,金黄的扇形叶片便乖乖聚成小丘。三十年重复相同的路线,他的皱纹里积攒着整条街的年轮。";这些叶子比闹钟还准呐。";他跺跺脚震落肩上的银杏叶,身后刚清扫过的路面又悄悄铺上几枚金箔。
十点钟的太阳将树影烙在建筑外墙上。穿明黄卫衣的孩童追着飞舞的落叶奔跑,运动鞋踩碎满地细碎的光斑。年轻的母亲倚着长椅翻书,纸页间忽然夹进一片银杏,她怔了怔,将这片意外的书签留在正在阅读的那页。风起时,整条街的银杏树都在摇晃,叶片碰撞出类似雨声的响动,却比雨更轻盈,像是天空在翻动它鎏金的笔记本。
暮色将临未临时分,落叶开始显现出另一种质地。夕照给每道叶脉描上暗金纹路,飘坠的轨迹被拉得绵长,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穿驼色风衣的恋人并肩走过,姑娘的发梢沾了片银杏,男孩伸手去拂,叶子却顺着她的衣褶滑进暮色里。他们身后,便利店的白炽灯次第亮起,将落地窗变成发光的鱼缸,几片银杏正在光的涟漪中漂浮。
我不由想起去年深秋在博物馆见过的《落叶帖》。宋代画师用墨色皴染出万千飘零的叶,却在留白处题着";不落";二字。此刻望着街边堆积的银杏,忽然懂得那种矛盾的美学——当万千落叶在暮色中盘旋上升,当环卫车将金黄山丘运往城郊沃土,当孩子们把最完美的扇形叶夹进课本,这些坠落者正以另一种方式悬停在时光里。
华灯初上的时刻,银杏叶仍在陆续飘落。它们掠过便利店暖黄的灯光,拂过晚归者深灰的衣领,最终停驻在某个潮湿的角落。明天清晨,老周又会握着竹扫帚准时出现,将昨日的落叶聚成新的小山。但总有些漏网的叶子留在栅栏缝隙,留在自行车筐底,留在晨跑者运动鞋的纹路里,成为时光长河闪烁的鳞片。
城市中央的银杏树仍在风中书写季节的信笺,每片飘落的叶子都是时光的逗点。当我们捡起其中一枚对着阳光端详,那些纤细的叶脉里,或许正流淌着所有秋天的心跳。
最后一盏路灯熄灭前,清洁车正在收纳整座城市的落叶。压缩机的轰鸣惊醒了在长椅蜷宿的流浪者,他翻身时抖落几片藏在衣褶里的银杏,在曙色中泛着毛茸茸的银边。树冠最高处的新芽正在舒展,露珠悬在叶尖将坠未坠,折射出七彩的朝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