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夜享欢，翌日不归起来时敲敲额心, 漱口后便含了颗药丸。待出去, 楚思远衣冠整齐，守着一碗鱼粥。</p>

不归咽下, 本心欣然, 药心宁静，因此步伐从容不迫, 眉温笑浓。</p>

“怎么不吃？”</p>

少年回头，眼睛比刀还亮：“等阿姐, 快来，你又睡懒觉噻。”</p>

不归来到他身边做下，舀粥喝：“今天是什么功课？”</p>

“老样子，上午教经纶, 下午练武。”他深深看着她, “阿姐呢？今天还抱着小雨睡懒觉么？”</p>

不归一晒：“闲日子到头了，今儿有事, 中午不回来吃饭, 大概要下午再回来了。”</p>

“你去哪儿？”</p>

“出宫办事。”</p>

“我和你一起去好吗？”</p>

不归抬手揉他发顶：“阿姐有正事, 待闲暇再带你去玩好不好？你若是想要什么东西，阿姐给你带回来就是。”</p>

她就拿他当小孩哄。</p>

楚思远垂眼：“不用, 我什么也不想要。”</p>

“那, 乖乖上学去。”不归摸得顺手, 又揩了他漆黑的鬓角一把, 逗猫的习惯出来了：“学得好了, 阿姐有赏。”</p>

楚思远不语，觉着珍馐入口，嚼如糟糠。</p>

送走这崽子后，不归回去换装，换了当初在会试考场外的少年装扮，别着扇出宫去了。</p>

她展着信笺看，那于尔征果真右手出了问题，辞了写花灯的活，却又不肯闲着，接了翻译西域文书的散活，真是个劳苦命。</p>

不归不知道他还有这一本领，不禁诧异于相不仅博古通今，还精中原外域语言，果然不该籍籍无名。不说其经世才能，就冲这语言天赋，不留下着实浪费。</p>

她弹了一下信笺，信上记于尔征拒绝了两位显赫家世好友的资助，执意不肯和他们一起住上好的客栈，去六尾巷租了个便宜旅舍凑合着过，只等揭榜。马车由此向那目的地驶去。</p>

前世科举出了四个才俊，于尔征作为唯一一个寒士，他的登科已然昭示了变革。历数几百年，楚国太多年没有底层跃上来，庞大的权力机器年复一年地运转，偶尔有草莽惊世，也不过一瞬即逝，比如不归的父亲言椿，以及和他同届的武状元于霆。纵跃十六年，天坪上才出现了一个于尔征，堪称朝之珍稀。</p>

不归还记得前世第一次见到于尔征的模样，她早见过他的一手好字，只是不知其人。庆功宴上，满目锦绣的进士里，他一身深灰布衣，乍看背影还以为是哪个误入金碧的泥胎，只在转身与人谈笑的时候，才叫她明确捕捉到他的出众之地。</p>

与冯观文的倜傥、刘采仲的温雅、姚左牧的刚直都不同，那探花郎有一股纯然之质，是不曾受名利场、角逐地改造和隐藏的天然，无锋有角，干净澄澈。</p>

这样明净的人，正是那种甘愿赴汤蹈火誓死追随的呆子。</p>

杏花灯影里，不归一眼记住了他，只是不够果断，探花郎很快就被楚派一系拉拢过去，平添了后来的许多麻烦。</p>

争乱结束后，不归收整百官，放眼望去找不到一个适合为首的，便亲自去请。于尔征不肯背主，不归便策反了康王心腹，让人前去说服他：“那言不归一介女流，由她为君，河山迟早祸败衰颓。君不出仕并非忠心康王，反而是不忠康王之天下。”</p>

一根筋果真被说服，布衣入朝堂为相，三年来除了清廉为政，剩下的精力全用来怼女帝，与老宗室们沆瀣一气。</p>

女帝有时被怼到气噎，几度想下旨轰他滚回康王的封地昌城去，甚至盛怒之下，拔剑指过一根筋。</p>

然相不惧死，怎以死威之。</p>

不归回忆到此处反而一笑。这位半生的死对头虽然给人添了不少气，但在当时的缟白心境下，却也不失为一柄支撑的匕首。</p>

车停了，她收回信笺下去，穿过纷乱嘈杂的六尾巷，进了那家小旅舍。走过混杂的楼道，她在尽头的房门前停下，拦下要敲门的赵康，自己屈指叩门。</p>

门里传出一声咳嗽：“请进。”</p>

不归推开门进去，一只脚踩在了看不懂的纸页上面，便低头去拾起：“对不住，踩脏了公子的文书。”</p>

伏在矮桌上的人愕然抬起头来，一张脸在斑驳光线里莫名的怆然。</p>

他立即站起来，咬破了嘴唇，一字不发。似乎无措，震惊，以及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痛苦。</p>

不归抚平那纸页走去递给他：“还你……嗯？公子怎么哭了？”</p>

于尔征扭头：“有灰尘……见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