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机锋裴景佑不懂,他只知道今晨陛下罢了几名朝官,午后父亲便命他飞马出城,携书信南下。</p>
信予何人,自不必说,三哥离家已久,母亲日思夜念,但父亲吩咐时,神情凝重,脸色铁青,他隐隐觉得信上所箸,恐怕不只催促三哥回家那么简单。</p>
“老爷,五少爷已出发了。”</p>
裴正寰听闻管家来报,勉强顿住烦闷的脚步,“知道了,下去吧。”</p>
裴景灏瞥眼老父的脸色,在旁轻声劝慰,“三弟未经仕途洗练,有些事难免疏忽。”</p>
裴正寰皱眉冷哼,“疏忽?我看他是昏了头了!陛下亲封的主帅,纵使不必上阵带兵,起码也该坐镇军中,他有多大能耐?敢教唆六皇子出去游山玩水,跑得人影也不见!我是他亲爹,晓得他是心疼那小子,不知道的会怎么想我裴家?”</p>
“想我裴氏图谋不轨,觊觎兵权。”</p>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裴老爷怒气冲冲,又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两趟,“你以为今早陛下忽然下旨罢免那些个官员是在敲打谁?打得你爹这张老脸!”</p>
裴景灏斟酌道,“父亲当初采纳三弟的计策,难道意不在此?”</p>
裴正寰大叹,“汝父之意的确是想在军中提拔几个亲信,留个后手,有备无患,可断不是叫他将平陈之功揽在裴家头身上。”</p>
“父亲,恕我直言,南征至此,功绩一说,实在乏善可陈。”</p>
“幸而乏善可陈,若他真弄出什么丰功伟绩,只怕全家的性命都要赔进去!”</p>
裴景灏担忧地问道,“父亲以为,南征久不见功绩,是三弟有意为之,还是陈国的仗当真这么难打?”</p>
“我叫五儿亲去,也是这个意思,若是仗难打,就叫三儿尽快回来,脱离险恶之地,若是三郎还有其他考量,好歹也要与为父知会一声,免得再如今日朝堂上一般,陛下发难,你我全无准备,幸好外人不知,收服那八万叛军是我裴氏在背后操控,否则只怕我这脊梁骨都要给人戳断了!”</p>
“那父亲以为当下之局,北方一战或可避免?”</p>
长子一问恰恰问到他心坎上,老相沉默良久,“满朝文武谁都希望能免开边衅,否则,燕国危矣。”</p>
“蛮夷野心勃勃,岂肯错失良机?当务之急,可有止战之策?”</p>
“若我猜得不差,南征踌躇不进,你三弟亦是在观望北方局势,等待朝廷拿出止战之法。陛下当初以战养战的策略,三儿看来定是行不通了。据他信中透露的意思,南国虽富,但财货把持在世家手里,即便拿下陈都,所得也是寥寥,如若当真两面作战,后果不堪设想。”</p>
裴景灏一面为国事战事忧心难定,一面想起南方的情况又忍不住摇头失笑,“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六皇子当真还有心情游山玩水?”</p>
“莫要跟我提那竖子,简直气煞人也,近来皇子督军一事,朝中议论纷纷,你是怎么看的?”</p>
裴景灏沉吟片刻,“我看五皇子倒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p>
“何以见得?”</p>
裴景灏想起从弟弟那里得来的消息,“五皇子近来若非在宫中闭门读书,便是与一些文人吟诗作赋,毫无作为,必是成竹在胸。”</p>
裴正寰诧异,“焉知他不是看准了陛下疼爱七皇子,自知争也白争?”</p>
“疼爱七皇子是真,可要看是哪般疼爱,东宫之位,若陛下当真属意六皇子,那爱七儿便如爱掌中珠玉,岂忍离身?若陛下有意立七殿下为太子,此时便正是为他铺路的好时机,政令应当早已下达,何须迟疑?”</p>
“你这一说,的确有些道理,只是不知这个五皇子手里究竟握着什么底牌。”</p>
盘凤开始承认,那个问题一堆,麻烦至极的外来人是对的。</p>
换句话说,他们没有一走了之,是对的。</p>
阿爷只对他说了自己当年带领族人扛过劫难的丰功伟绩,却并没告诉他人似蝼蚁,水火无情;只说了大灾面前,族人同心协力,守望相助,却没明说跛足的阿公会被舍下,断腿的残废会被舍下,患病的老妇会被舍下,连没断奶的女婴也会被舍下;只说了山中颇多避火之处,却只字不提避火之处根本容纳不了所有的人;只说了大火中茅舍烧成焦土,存粮化为灰烬,却从没令他知晓,守望相助的族人不单拾取地里烧焦的野物,甚至为了裹腹生食自己的同族。</p>
外来人笨手笨脚,还带着一个跟他一样笨手笨脚的奴仆,登山不行,涉水不行,连爬树也不行。</p>
可偏偏又是这家伙,跛足的阿公他要带上,断腿的残废他要带上,患病的老妇他也要带上,明明已经自顾不暇却硬要钻进浓烟滚滚的粮窖抢救存粮,好不容易脱离险境却又循着哭声折回熊熊燃烧的火场寻找失落的婴孩。</p>
他们就这样带着一群被族人遗弃的“累赘”东躲西藏,一路上,除了那个心大的外人,没人有兴致开玩笑,但那人的玩笑他听不太懂,只知道对方一开口,他身旁那个剑不离身并且总是摆着一张冷脸的人便咬牙切齿,恨得不行。</p>
那笑话是什么来着?对了,好像是,“本王乃天命所归,必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区区山火,又有何惧?”</p>
每到这时,那位少主便在旁冷嘲热讽,“你倒是向龙王借三尺甘霖来把火灭了啊!”</p>
那天之前,他们都认为这只是一个玩笑,谁也没有想到,风无定向,后路说断就断,被舔着山脊一路穷追不舍的滚滚灼浪逼上西山乱石顶的时候,大家便已然心知肚明。</p>
在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烟尘和烘得人睁不开眼的热焰中,人群沉默变成哀哭,哀哭又渐渐复归沉默,沉默过后,走得动的仍在四处奔逃,走不动的索性瘫在原地闭目待死。</p>
他原本也以为这次死定了,但终于还是侥幸活了下来,而这一切都要多谢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p>
大火烧了七日,大雨下了一旬,将满山泥土浇得透湿,阿爷说,到来年,山中的草木会更加茂盛。</p>
“阿凤,族长叫你过去。”</p>
“阿爹叫我?”他回头瞧见气喘吁吁赶来传话的伙伴,麻利地从木梯上跳下来,将手里的楔子交给边上的力士,依然是那些外来人教他的法子,造房子又快又结实,照这个进度,那些被烧毁的房屋很快就能重新建好。</p>
“说是有要紧的事!”</p>
“好,我知道了。”他忙不迭扔下同伴跑开,暴雨来得及时,损失不像他们预计得那样严重,唯独冷雨过后,疫症扩散得更加厉害,但燕国王爷的手下发现了悬崖上那条密道,不单从外面摸了进来,还带来了一位老神医,神医妙手回春,连阿爷多年的头疼病都一针给扎好了,区区瘟疫又怎能难得倒他。</p>
盘凤一路疾奔赶回寨子,见阿爹阿爷,其他十二位族长甚至还有族中一些当家子弟,满当当一屋人聚在堂中等他,且个个神情凝重,忧心忡忡,他奇怪地问道,“这是……怎么了?”</p>
苗氏首领贲横眉急眼,愤愤不平,“我就说外人不能信!你们不听我的,如今可好,出事了吧!”</p>
白氏首领颃也愁眉紧锁,“眼下是要商议对策,发火有什么用。”</p>
盘凤不明所以,听那位族叔又提外人,且话里话外仍旧带着敌意,他自然心生不满,朝夕相处,族人们已对外人大有改观,况且若非“外人”劝他,他已铸成大错,若非“外人”帮他,他也救不回那么多的族人,“外人又怎么了?”</p>
盘豹知晓孩儿误会了他们的意思,经历一番劫难,这个孩子已明显成长许多,但眼下的情形,实在不容大意,他上前一步,“阿凤,你苗二叔说得对,外人不可信。”</p>
盘凤眉头一拧,刚要发作,却又听阿爹接着道,“今日阿旺进城买药,城中已经传遍,燕国靖南王如今就在山里,满城都在说山人通敌。”</p>
盘凤闻听此言,也知事态严重,“哪个传扬出去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