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南下，虽事出突然，倒也算得偿所愿，唯独匆匆一面，又匆匆远行，连话别的机会也没有，跨马徐行的人回头望向身后被山影阻断的官道，禁不住又想掉头回去了，身边并辔之人好似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急忙伸手拽住他的马缰，再度抽出怀中的圣旨，义正言辞，开口说教，“殿下，陛下有旨，命我等速速离京南下，片刻不得徘徊逗留，还望殿下谨遵圣命，皇恩浩荡，陛下仁慈，殿下身为……”</p>
慕容胤已被人唠叨一路了，他听得身旁的人念完圣旨，又开始长吁短叹，大发感慨，忍无可忍，两眼冒火地瞪向那位年轻的太史丞，“俞孝卿，你他娘的有完没完？”</p>
“堂……堂堂皇子，言语怎这般粗俗！”</p>
“还有更粗俗的，你要不要听？”老头子怕不是在故意给他找不痛快，竟指名道姓遣了国中这个迂直刻板出了名的史官与他同行。</p>
俞孝卿气得满脸通红，可想起临行前陛下的谆谆重托，还是勉强收起胸中意气，语重心长规劝教导，“殿下一言一行，俱是皇家表率，岂可如此轻慢？出了皇城，下往州府，举止更须端庄得体，处事务必谨言慎行，否则叫州官怎么看，百姓怎么看？殿下且听下官一言……”</p>
慕容胤见这人启了话匣子，又开始喋喋不休，只觉额上乱挣的青筋直要连他脑子也扯将出来，他抬手“啪”地一下，拍死一只趴在脸上吸血的蚊子，“俞大人，自我们出城，你说的可不只一言，只怕千言万言也有了，你累不累？”</p>
俞孝卿面露感慨，“殿下关心体贴下官，下官甚是欣慰，但下官还有一言，纵使出了皇城，殿下身份犹在，还请殿下时刻注意你的皇家礼仪。”</p>
“我又哪点对不起皇家礼仪了？”</p>
俞孝卿见对方虚心请教，甚是高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殿下自今日起随我诵读《仪礼》，用不了多久，必能有所体悟。”</p>
慕容胤出声告饶，“能不能不这么较真，又不招摇过市，谁知道我跟皇家有半文钱关系？”</p>
“殿下此言差矣，京城去往丹州，途径七州十三府五十四个县，沿途州官接驾乃我朝规制，岂可轻言弃置？”</p>
他一脸诚恳，“俞大人，咱们商量件事情如何？”</p>
俞孝卿好奇地问道，“殿下有何事要与下官商议？”</p>
慕容胤实话实讲，“我走得这样匆忙，还未同心上人话别，你在此等我一等，叫我回去同他说几句话，说完立刻就回来，不管你是教我礼仪，还是教我做人，都依大人。”</p>
俞孝卿不假思索摇头反驳，“殿下，非是下官不近人情，实是圣旨在此，叫殿下片刻不得逗留，更不得在京中徘徊，圣意不可违。”</p>
“你放心，我去去就回，圣上决然不会知晓。”</p>
面前人眉头皱得死紧，“殿下此言，实在荒谬，无论陛下知与不知，既有欺君之举，便是欺君之罪，殿下有此妄念，已是万万不该，怎还敢说出口来与下官商议！”</p>
慕容胤服了，果然不该跟一个榆木脑袋铁疙瘩废话，他瞥眼身后老头子专门派来监视他的侍卫，知趣不再多说，也罢，裴相应当会将原委告知那人，此时回京，再出入裴府，叫父皇晓得，恐怕又要怀疑他在密谋什么大事。</p>
俞孝卿见对方不再纠缠，也稍稍放下心来，前往边境绘制舆图虽是一早就定下的事情，但未曾想皇命下得这样紧急，还要带个皇子同去，加之昨夜城中又生内乱，许多人尚属惊魂未定之时，他心中同样有诸多疑问，“殿下此番……可是因为昨夜之事？”</p>
身边人闻声点头，“大人未听说么，有人诉我谋反。”</p>
俞孝卿摆手，“无稽之谈。”</p>
慕容胤殊觉诧异，“俞大人认为不是本殿下？”</p>
“自然不会是殿下，殿下乃燕国独一无二的嫡皇子，依我朝祖制，储君人选，非殿下莫属，当日陛下册立二皇子为太子之时，家父亦曾多次上书劝谏，无奈陛下一意孤行。”</p>
慕容胤笑他也不是，不笑他也不是，更不想多谈这陈芝麻烂谷子，不合时宜的话题，“俞大人，咱们这是要赶夜路？”</p>
“不须如此匆忙，殿下金玉之躯，不堪劳碌，前方镇中当有客店，咱们过去落脚歇息。”</p>
“那夜晚本殿下可以自由活动么？”</p>
“殿下，起居有定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些都是受命贴身保护殿下的卫士，殿下好自为之。”</p>
他无语望天，“……算我没说。”</p>
君王瞧着书案前自己一贯倚重信任的老臣，“裴卿，裴氏如今的作为，朕是越发看不懂了，不如你同朕好好说一说。”</p>
裴正寰深夜应召入宫，陛下如此开诚布公，他也不多作隐瞒，“陛下，君王有所命，裴氏有所为，这是先祖传下的家训，老臣不敢违，子孙不敢违。”</p>
皇帝斜了他一眼，“裴卿明里暗里袒护六儿，朕可未曾如此授命。”</p>
立在君前的人苦笑，“陛下恕罪，六皇子与我家三郎自幼/交好，贱内又怜惜殿下，爱之极矣，自殿下谪入皇陵，吾儿思念友人，拙荆也日日担忧挂虑，故而老臣才在殿前奏请陛下，召殿下归来。”</p>
皇帝心中十分恼恨，竖子觉察城中生乱，通报裴家，传信顾家，知会武家，可见得将他这个父皇置于何地，真吃里扒外的东西，气煞人也，“裴卿以为，昨夜城中造乱杀人者，会是谁人指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