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宗书极看不起书生意气, 骨子里却仍留了几分他自己都未曾正视过的文人特质。
正如傅宗书爱权之余也仍爱书、爱,
虽是心爱古籍若代价不匹配, 也要为他争权夺利、宰辅天下的大志让道的那种爱,
也依然是爱的。
傅宗书也爱名。
傅宗书之爱名,也是先要为他追逐名利的大志让一让步;
或者换一种说法,傅宗书爱名,却不执著于一时的好名声——
“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矣”的狂人可不只一个主父偃,
这种狂妄也绝不是纵横家的专利。
傅宗书此时行事尚不至于如主父偃之毫无掩饰、倒行逆施,
也不过是因他此生还不曾有沦落到“结发游学四十余年,身不得遂, 亲不以为子, 昆弟不收,宾客弃我”的困境罢了。
若真落到那般处境再看, 傅宗书绝对能比主父偃疯狂几分。
他实是个有机会必要寻缝探隙地追逐权力、没有机会也有千方百计创造机会追逐权力的俗人。
并且好名之心一如好权之炽。
只不过此前追逐的, 一直只是自己的权与名。
——毕竟只得一个独女。
傅宗书这些年虽没续弦,身边却从来不缺宠妾美姬,也曾寻觅那好生养的良家子, 也曾试过善利子嗣的常药偏方, 却始终只得那么一个独女。
曾经傅宗书也算宠爱却又不曾溺爱、也没太多期待的独女。
——但若是女学办得起来,女儿能以女学祭酒入仕为官、史书得名……
傅宗书的心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跳过了。
此前他一直以为现实的权柄和死后的虚名,都只能靠自己这一生去挣、去争、也去夺。
现在双九却陡然为他打开了一扇门。
——不,这扇门还没有打开,甚至连门洞都还没有被挖出来。
可即使还是没有挖出门洞的一堵墙, 也好歹是指点出一个可能挖出门的点。
而不再只是四处实心、竭尽一生都挖不出出路的绝境。
随着心跳一声声,傅宗书的眼睛也慢慢亮了起来。
他不再对傅晚晴与铁手的往来发表任何意见。
他甚至开始将她往更自由自主、自尊自立的方向培养。
有些心性的改变或许已经迟了,但傅宗书是个坚信只要愿意读书、愿意学习,什么时候都不会迟的人。
虽说能达到的顶点限制还要看个人天赋。
——傅晚晴可是他的女儿!天赋岂会不佳?
傅宗书不只不再拦着傅晚晴出门,他还开始调节自己出门的时间与次数。
政务当然没有放下,曾经揽到手的权柄也依然牢牢握紧,可能争取的那些也毫不松懈……
可除此之外,很多过于未雨绸缪的阴谋阳谋,傅宗书也放下了许多。
他的时间,更多的挤出来教导女儿。
不只教导她以往没有特意细说过的史书、律法,
傅宗书甚至就连女则、女诫这些傅晚晴早已烂熟于心的,也一一重新教导过一番。
当然,傅宗书为傅晚晴讲的女则、女诫等,必不同于嬷嬷、夫子们的言论,
更与那些满嘴仁义道德规矩礼教的君子们差距甚大。
他原也不是什么君子。
傅宗书和傅晚晴讲的女则女诫等,那是极其苦心积虑的。
他不只将班昭书女诫、长孙氏成女则的时代、背景等等给掰碎了、揉烂了地和女儿讲,
还用他能从区区一介普通乡绅子爬到如今宰辅天下地位的独特眼光,去分析写女则女诫者的心思、推行尊崇女则女诫者的心理!
傅宗书看问题的角度确实是十分独到的。
他眼中的很多风景,像诸葛太傅乃至倪御史之流,都是看不到的。
也不是书读得不够、也不是脑子转得不够快,纯粹就是一种人有一种人看问题的角度。
只知道寻觅肥美水草的羊不懂得虎狼挑剔猎物的目光。
就是熊猫那样明明有与虎狼一搏之力的杂食动物,不也因为性格原因,很少追逐猎物嘛!
傅宗书原本就是名利场上一头永不知足的豺狼,如今仿佛成了一头带崽的“母”虎。
这个比喻不算十分恰当,不过也就差不多是那么个意思了。
傅宗书二十年来第一遭亲自教养女儿,不只教养女儿的角度颇有趣味,
后续行事也有趣儿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