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
一些南昌本地的官吏窃窃私语, 不时的看着坐在上首的虞世基, 叹口气, 欲言又止, 再次低头凑在一起嘀咕。
“若是我们冒昧提出, 只怕会被圣上责怪。”某个南昌官吏低声道,其他人小心的点头, 犹豫万分, 他们这些衙役或者芝麻绿豆官,大多数只是稍微认识几个字而已,说懂礼仪那都是抬举了他们, 与大户人家打交道都有些惊慌,唯恐失了礼数,直接向高高在上的皇帝进言, 那绝对是吓死他们。
“若是对圣上无礼, 那是要诛九族的!”某个官吏低声道,声音颤抖,想到说错了一个字,就全家掉脑袋,那实在是太恐怖了。其余官吏面色惨白, 到大户人家做客都会出丑,被老爷赶出门,到了传说中规矩大破天的皇帝面前, 出丑的可能性无比的大, 就算是再小心都没用, 毕竟宫廷深深,他们这种小民哪里晓得什么是能说的,什么是不能说的,说不定说了一句自以为毫无问题的“吃饭”,却见皇帝脸色一沉,“如此粗俗,污了朕的耳朵,拉出去诛灭九族”,那就真的是死不瞑目了。
“但是,这件事还是要做的。”某个官吏惨然道。其余官吏同样脸色悲壮,为了整个南昌的上万百姓,不,为了整个江西的几十万上百万百姓,就算抛头颅洒热血,也是要做的。
“最好能够让虞先生去与圣上说。”某个南昌官吏低声道,其余人用力点头,虞世基到底什么官位,他们是么没有看懂听懂,但看南昌县令什么都规规矩矩的听虞世基的,又时常远远的望见虞世基跟随在圣上的身边,定然是大臣中的亲信,不怕说错话的。
但能够和圣上说上话的大臣,也是比县令高十七八级的存在,一群南昌官员战战兢兢的,同样不太敢说哈。
“我们不敢说,就让虞先生主动问我们。”某个南昌官吏心思灵活。“我们只管叹气,虞先生若是问我们有何烦恼,我们就说出来,虞先生自然会禀告圣上。”一群人点头,妙计!他们就不用与圣上面对面了,虽然虞世基也是他们一辈子够不到的大官,但怎么都比圣上小很多,也不能诛九族,压力相比之下小的可以忽略。
“会不会打搅了虞先生办公?”有人小心的问道,若是反而恼了虞先生,那就是给自己挖坑了,破灭的县令,灭门的知府,虞世基怎么看都比知府大十七八级。提议的人摇头“不怕,今日的公文早已完毕,虞先生是在看书而已。”众人一齐打量虞世基,虞世基的手中果然不是公文,而是一本不知道什么的书卷,看来是在偷闲,这就无所谓了。众人点头,就这样,引诱虞世基来问话。
一群南昌官吏小心的走近几步,偷偷地瞄着虞世基,那提议的官吏深呼吸,然后细细的轻轻的长吁短叹“唉。”虞世基继续看书,一点都没有看他们的意思。
几个南昌官吏面面相觑,妙计无效?
“怎么办?”某个南昌官吏问道,提议的人咬牙“一个人叹气,虞先生没有注意,我们一齐叹气,若是他没听见,我们就多叹息几次,人多力量大,就不信他没听见。”一群南昌官吏用力点头,有道理,一个人叹气的力量太小,无法撼动大树,必须众人拾柴火焰高。
一群南昌官吏不停的叹息“唉!唉!唉!”叹息声不停的循环。虞世基依然埋头书本之中。
一群南昌官吏深深的佩服虞世基,到底是读书人啊,读书的时候讲究专心致志,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秦兵的弓箭不断地射穿屋顶,射死同伴,依然淡定的读书写字。
“声音大一些,时间久一些,虞先生总会听见的。”提议的人自信满满的,虞先生再怎么专心看书,也要喝茶水,上厕所,放下书卷,第一时间就听见了他们哀伤哀怨的叹息,肯定会问原因。
“唉~~~~~!!!”又长又响又整齐的叹气声弥漫整个南昌衙门大堂,房梁上的灰尘都被震了下来,在空中漂浮摇曳着,但虞世基依然沉迷在书本之中。
南昌官吏们毫不气馁,继续大声的叹息,就不信虞世基会看一辈子的书。
过了许久,虞世基的右手终于放下了书本,一群南昌官吏惊喜了,这一定是要去喝茶了,可是茶碗中的水早就干了,虞世基发现茶碗中没水,当然会一愣,然后精神就会脱出书本,回到现实,听到这悲哀的叹气声。
虞世基的右手慢慢的靠近茶碗。一群南昌官吏在心中狂呼,搞定!整齐的叹气声中,少了些哀怨,多了许多的惊喜。
虞世基的右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落在了背后。一群南昌官吏哀怨了,你挠痒痒啊!然后更哀怨了,反应太慢,应该冲上去替虞世基挠痒痒,而且要力量特别的大,大到不像挠痒痒,而是在打人,虞世基不发现异常都不行。
虞世基继续专心的看书,一群南昌官吏哀伤的继续叹气。
大堂外,某个官员走了进来,瞅了一群南昌官吏一眼,道“虞先生,圣上召见你。”虞世基放下书本,立刻站了起来。一群南昌官吏继续大声的叹气,眼巴巴的看着虞世基走出了大堂,一点都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的意思。
“为什么不灵?”一群南昌官吏莫名其妙,这最后的一声长叹,就不信虞世基没有听到。
“定然是虞先生专心想着圣上为什么召见他,没有听见我们的叹气。”提议的人果断的找到了原因。一群南昌官吏盯着他,那怎么办?继续等虞世基回来吗,可虞世基这一去,只怕耗时良久,回不回来都两说,瞧南昌城中的一群丹阳官员就知道,只要圣上圣旨一下,很有可能就直接去为圣上办事了,根本不回大堂打转。
“还能怎么办,找其他官老爷继续叹气。”提议的人也没办法,论年龄论亲疏,虞世基都是最合适的聆听他们的愁苦的人选,但没了最佳人选,还有许多不那么佳的备选,这南昌府衙当中,别的没有,来自丹阳的官员多得是。
“大家都去找人,记住,叹气的时候一定要用力,要哀愁。”提议的人大声的道,若是哀愁不够,被人以为是饭后百步走,松松嗓子什么的,那就浪费了机会。
南昌府衙中,叹息声很快遍布各处。
某个南昌官吏将三狗子迎面走近,急忙快步走过去,用力的叹息“唉!”见三狗子抬头看他,心中大喜,瞧,有效果了!急忙挤出笑脸,再次重重的叹气“唉!”三狗子看了他一眼,点头,微笑,用力叹气“唉!”然后继续前进。那个南昌官吏愣了半天,为什么三狗子也在叹气?
某个屋子中,胡雪亭和一群官员正在商议江西的未来,笑笑走了进来,问虞世基“你手下都疯了?”见人就叹气,她这一路走来,不过三十几步路,竟然听见四五个人十七八声叹气。
三狗子大惊失色“这难道不是本地人打招呼的方式?”一群官员看三狗子,火星人?笑笑小心的问她“你不会对他们叹气了吧?”三狗子打死不承认,哈哈大笑“怎么可能。”
虞世基淡定无比“他们不过是有事想要禀告圣上,又不敢说,想要接你我之口,说与圣上听而已。”一群官员看虞世基,你这么明白,为什么不干脆答应他们。
虞世基斜眼看众人“虞某以前替人说好话,起步价一千两银子,没得不收钱替人传话,坏了规矩。”想要虞某毛好处都没有,还要替你们说话,做梦去吧。
一群人的懂,多半不是为了兵役,就是为了农庄制。在丹阳汝南等地能够顺利执行的农庄制,那是因为流民多,本来就没有家,没有产业,执行农庄制虽然限制了他们的自由,但保障了衣食,所以抵触不大,但在流民稀少的江西,这农庄制就有些水土不服了。大家都是江西人,有家有口,没有田地也有工作,谁愿意莫名其妙的执行农庄制,吃大锅饭。
别看南昌以及整个江西平静的很,其实那只是用打仗和死伤无数的谣言硬生生的压下去的,就像是皮球,看着按倒了水底,迟早有一天会浮上来,还要跳出水面。
胡雪亭问道“怕朕杀人立威?”一群官员惊愕的看着胡雪亭,不明白她说什么。
虞世基点头,道“圣上的名头可不怎么好。”仔细看胡雪亭的人生轨迹,几乎是所到之处就要杀一大批人,然后血粼粼的挂起人头示众。这杀鸡骇猴的效果自然是很好的,但是对于因为惧怕“与被血洗的景德镇”一般,闻风而降的江西中部南部各地,这杀鸡骇猴的效果就好过了头,人人都觉得胡雪亭虽然接受了各地的投降,但迟早要杀一批人立威的。
这杀哪批人?仅仅这个思索,就足以让江西中南部百姓为之日夜难眠了。
几个官员试探着问道“是本地人想要更明确的说法?”虞世基缓缓点头。
胡雪亭冷笑了“这是要朕写一道‘杀一人如杀我父,辱一人如辱我母’,或者十年内不杀一人,一百年不动摇的圣旨,以后朕若是食言而肥,就拿圣旨出来请命打脸,顺便怒骂昏君?”虞世基笑着点头“正是如此。”
“绝不可能。”胡雪亭笑道。一群官员看胡雪亭,其实喊个口号,还是需要的。江西新附,民心不稳,若是操之过急,只怕会有林士弘的余孽趁机闹事,必须缓缓图之。
胡雪亭大奇“朕的意思是,要朕写口号,写圣旨这种做法太低级,朕有更好的办法。”
一群人看胡雪亭,毛办法?
“朕可以办‘百叟平安宴’,请几百个百岁老人到府衙与朕一起吃饭,随便吟诵一些诗词,画一些画,然后就在整个江西宣传朕爱好和平,珍惜生命,把江西百姓当做我的亲人,希望所有江西百姓都能活到一百岁什么的。”
一群官员看胡雪亭,百岁老人,还真敢说。
“只怕江西境内找七十岁的老人都不太容易。”虞世基笑道,拖“三抽一”的福,越国对整个江西的人口完成了大致的普查,对江西百姓的年龄,性别,学历,甚至家庭收入,都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根据数据,江西百姓在六十岁以上的人口少得可怜,七十岁更是几乎没有。
“人生七十古来稀。”笑笑道,本来能活到七十岁就不容易,江西又闹贼患比较凶,这老人小孩能存活的比例就又下降了一大截。
“谁让你们真的找了?”胡雪亭愣愣的看着一群人,谁有那个闲工夫陪人吃饭聊天。“我们只要放出风去,然后四处的宣传,到处的找人,闹得整个江西都知道了,然后找一些人涂白了头发和眉毛,坐着马车四处的逛,让人看到有百岁老人进南昌,事情就算成了。”
虞世基用力点头,就是如此。一群官员死死的看胡雪亭,不用问,什么宴会,诗会,全部都是传说中的东西,绝对不存在现实中。
“记住,故事要编的像一些,比如某个百岁老翁跪在地上向朕磕头,被朕拦住,亲热的问高寿,家里有几口人,孙子有没有进私塾,那百岁老翁咧着嘴幸福的笑;再比如,某个百岁老翁从怀里掏出一块江西的面饼……这里注意了,是面饼还是什么东西,根据城池需要,每个城池可以找出当地的特色小吃,包子馒头面条凉皮鸭血汤什么的都行,别管这些东西能不能从怀里‘掏’出来,百姓不在乎这点,只要是当地百姓熟知的小吃,接地气就行……然后,朕欣喜的接过小吃,大口的吃下,用力的赞扬,好吃,好吃!再比如,某个百岁老翁取出用鲜血书写的奏折,劝谏朕要以民生为重,江西百姓对朕忠心耿耿,绝对没有叛臣贼子,更不需要朕杀鸡骇猴,朕不信,百岁老翁用力磕头,鲜血遍地,愿意做被杀的‘鸡’,朕终于答应,叹息天下有此爱国爱民之百姓,江西实在是人杰地灵。”胡雪亭真是伤心死了,一群手下都太老实,一点点花式套路都不懂,竟然要她亲自指点。
一群官员看胡雪亭的眼神忧伤极了,你下限这么低,我们还有些差距。
胡雪亭冲虞世基勾手指“老虞,你搞定。”作为众人皆知的奸臣,不要有思想包袱,鬼点子尽管用出来。
虞世基淡淡的笑“某百岁老翁携带自酿的酒水,献与圣上,圣上饮之,诗兴大发,当场以劝耕,重农,爱民,拥军等为主题,写诗五十首。”
胡雪亭用力点头,虽然故事情节薄弱了些,但是套路是符合主题的,她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笑笑三狗子等人“瞧瞧,老虞张口就来,你们跟着胡某的时日也不短了,再这么单纯,以后怎么欺骗百姓?”
笑笑三狗子等人默默的看脚趾,我们要做清官好官,绝不做奸臣。
“要把那些本地官员隔开,不要让他们参与了这件事情。”虞世基提醒道,江西本地的官员以后也是越国自己人,但是在此时此刻的这一件小事上,还是一起瞒住的好。
……
“当当当!”敲钟的声音在农庄中回响。
“咦,时辰还早。”一个妇人惊讶的抬头看日头,还不到休息的时间。
“看来是管事召集我们。”陈柔最后给笼子里的兔子喂了一把大白菜叶子,拍了拍手掌。
“快去吧。”一群在兔舍工作的人都说着,快步走向农庄的会议厅。
陈柔等人到的时候,人数已经到的差不多了。百余人聚集在厅堂中,小心的看着前面的管事。各个农庄的管事并不都是江西人,一个郡县当中,都会有四五个淮南道或汝南的农庄调过来的人,这个兔舍的管事是从汝南过来的,听说以前是养兔子小能手,家中祖籍又是江西,所以把他调了过来。
“朝廷有指令,要举办百叟宴,你们当中有百岁的老人,或者知道百岁的老人的,都可以推荐给我。”兔舍管事大声的道,众人仔细的听着洛阳话,虽然不是每个字都懂,但学了许久,已经能够知道个大概。
“百叟平安宴?”一群百姓挤在一起,听着兔舍管事说着。
“到南昌和圣上吃饭,那是想不到的荣誉啊!”兔舍管事道,普通人和地主老爷说过话,都要得意许久,这与皇帝吃过饭,那还得了?简直是光宗耀祖,祖坟冒烟的天大的喜事。
“不用担心路途遥远,朝廷会派马车接受。”兔舍管事虽然确定兔舍中绝对没有一百岁的人,多半也不会有一百岁的家人,但朝廷的命令是向所有人发布,他绝不偷懒,一一照做。
“一百岁?我们村好像没有这么高寿的人。”某个百姓惊叹着,村子里连六十岁的人都没听说过。
“小子,你不懂了吧。”某个年纪长些的百姓得意的道,“我听说在百里外的村子里,有个活了一百二十岁的人。”一群百姓点头,这种毫无实际指向,只说有什么什么的谣传,他们谁都听过不少。
“圣上请这些寿星吃饭,是为了什么?”有百姓不解的问。
“敬老!”某个百姓毫不犹豫的道。众人都点头,胡雪亭能够敬老,那是好事情,怎么也算是个优秀品德。
“少管闲事!”兔舍管事厉声喝道。一群百姓吓住了,急忙住口,皇帝家的事情哪里是普通百姓可以揣测的。
等兔舍管事离开,又过了许久,这才有人说话“若是有哪个寿星愿意在圣上面前,为我们说几句话那就好了。”好几个人点头,农庄的工作很辛苦,若是能有老翁在圣上面前冒死美言几句,免了这农庄的活计,那就最好了。
“圣上看在老翁的面上,怎么也要答应的。”一群百姓道,敬老真是好事,老年人开口,就没有办不了的事情。
“以前我们村有个老汉,论辈分,县城的王衙役还是他的孙子辈,王衙役每次来我们村,态度都特别的好,只打人,从来不抢东西。”某个百姓道,其余人羡慕的点头,有个衙役的长辈在村子里竟然不用被衙役打,实在是想不到的幸福啊。
“若是能够回去,你打算干什么?”有百姓问道,农庄辛苦,又没有娱乐,能够互相吹吹牛,展望未来,那是少有的娱乐了。
“我回去了,就继续给周扒皮打长工。”某个百姓大声的道,得意的看着周围的人,“周扒皮只有十五亩地,我每天只要做一个半时辰,其余时间什么都不用干,白吃白住,还有工钱拿。”
其余百姓盯着他,一天只做一个半时辰啊,真是羡慕的想哭。
“还只有十五亩地!”某个百姓热泪盈眶,几个长工一起干活,十五亩地哪算啥事,哪里像如今,每天累死累活,看不到个头。
“就是啊。”一群百姓笑着,个个都想回去。
“陈家的,你回去想干什么?”某个妇人问缩在角落的陈柔,看她的脚步,竟然是要离开会议厅。陈柔急忙转头,挤出笑脸“我回去后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好好的睡觉。”一群人听了,嘻嘻哈哈的笑,也不以为意。
陈柔见众人继续谈笑,悄悄摸出了会议厅,又走向了兔舍,心里只是想着,回去?为什么要回去?
“你不会回去的。”陈柔的背后,有个女子低声道。她大吃一惊,转过头,笑道“原来是李家大嫂。你说什么,我不曾听清。”虽然不知道为何被李家大婶看穿了她的打算,但她打定了主意,坚决不认。
李家大嫂眼睛闪亮,低声又快速的道“因为我也不会回去。”陈柔一怔,仔细的看了李家大嫂一眼,第一次注意到了她瘦削的脸庞,忍不住微微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