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已经熄灭了, 黑烟都已经不见, 但空气中的焦味和烧焦尸体的诡异味道却久久不散。
房玄龄以袖捂鼻, 心中又是得意, 又是叹息。这只是一场小规模的冲突,死了百来人而已, 但却是他亲手指挥的,踏上了文武全才的道路。
数百人远远的过来, 见了这里的尸体也不奇怪, 大军哪一天不在作战。“玄龄, 可有受伤?”带队的是侯君集, 关切的问着。
房玄龄哈哈大笑,轻蔑的摇头道:“一些乌合之众,怎么可能是房某的对手。”
侯君集仔细打量了战场,右候卫的士卒的尸体至少占了一半,怎么看也是势均力敌。但他理解房玄龄的得意,文官带兵打仗都是如此的狂傲。“尽量向中军靠拢。”他提醒房玄龄, 李建成的士卒出乎意料的耐打, 一路被右候卫追击,竟然稳稳的向西撤退, 丝毫没有崩溃的意思, 不时还有一些被击溃的军队和百姓混合在一起, 从各处偷袭右候卫的运粮队伍,给杨広的大军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房玄龄缓缓点头,虽然赢了, 但是他的粮队中的士卒战死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从陇西的百姓中强行征召的民夫,战斗力和战斗意志弱的可怜,必须努力向中军靠拢,才会有一丝安全感。
“这是要打到什么时候啊?”侯君集捂住了鼻子,怎么也无法习惯战场的味道。
“只怕要追到草原中了。”房玄龄收敛了笑容,打得越久,越是发现留下来的陇西百姓是李建成的死忠的占了大多数。
“杨轩感做了缩头乌龟,我们只怕真的要追到草原了。”侯君集回头看着东方,有些出神。杨広发动大军追杀李建成,一路攻城略地毫不停留,一直追到了张掖郡,眼看再追下去就要到了敦煌,进入西突厥的草原了,预料中会耐不住性子,跑出来追杀李建成和杨広的杨轩感却死死的钉在了大散关,丝毫没有出关一步的意思。
“关中稳固,只怕是拿不下来了。”侯君集悠悠的道,杨広埋伏的无数后手尽数落空,只能硬杠关中的坚固城墙了。
房玄龄摇头,杨轩感和胡雪亭执行全民皆兵,关中有几十万人就是有几十万士卒,谁有本事打破有几十万士卒守卫的坚固关卡?
“圣上这是决心先除了李建成,后方稳固,然后或从并州杀入中原,或顺江而下,攻略江南。”房玄龄道。杨広的战略意图很明显,右候卫军中人人都看了出来。
“圣上最恨的还是李建成啊。”侯君集有不同的看法,若是只考虑战略,实在是没有必要对李建成穷追猛打,敦煌这类城池实在没有什么发展的机会,就是留给了李建成苟延残喘,还怕他再次奋起不成。
“在圣上的心中,若不是李园李建成,这大随的天下未必就会糜烂啊。”侯君集微微冷笑,鄙夷的同时也有些担心。杨広缺乏见识迁怒李建成没什么,但若是因此而迁怒了从李建成手中俘虏过来的降将,那他们几个就会有(大)麻烦。
房玄龄看看左右,低声道:“可有露出太原口音?”侯君集轻轻摇头,自然没有,他们几人小心的很,只说洛阳话,装出洛阳难民的模样,绝不与太原有任何的牵扯。
后方又是一队人马靠近,房玄龄和侯君集闭口不言,目视着那队人马。
领头的白发将领越众而出,策马到了房玄龄和侯君集面前,微微拱手:“可有敌军的消息?”房玄龄和侯君集摇头,虽然是顺风仗,追着敌人打,但依然是一场大乱仗,只知道向着敦煌的方向进军,其余什么都不知道。
“杨某先走一步。”那白发将领大声的道,率领部下向西而去,临走前深深的看了房玄龄和侯君集一眼,用力的挥手。
看着那白发将领的背影,房玄龄低声道:“这杨幽真是卖力啊。”侯君集缓缓点头。白发将军叫杨幽,是杨広的义子,虽然年纪不大,但骁勇善战,在高句丽立下了大功,这次追杀李建成也很是卖力,四下迂回冲击,击破了数路陇西的大军。
“只是手段有些狠辣了。”侯君集的语气中带着一些不屑。别的右候卫将领击溃了陇西军队或百姓,大多数都会网开一面,或者择其青壮编入军中,或者安置在新攻破的城池中,为大军种田,保证后勤,唯有杨幽绝不留情,有一杀一,有万杀万。军中已经盛传,杨白头是杀人魔王,所以才会受了天谴,少年白头。
侯君集摇头道:“以为当了圣上的刀子,就能无往不利,高官厚禄,实在是单纯了些。”杨幽究竟是年少无知了,“残忍好杀有伤天和”之类的文绉绉的言语的背后,其实是所有人对残忍好杀者的排斥和戒惧,一个有杀人狂的名头的将军的下场已经不怎么妙了,何况是有杀人狂名头的“皇帝义子”?哪怕为了江山社稷不落在义子的手中,皇帝也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他的下场只怕会在戍守边疆,与礼部尚书之间了。”侯君集是往好了推算,最好的结果不过如此。
“义子可不好做啊。”房玄龄笑着,以相观人,杨幽的脸部上半部还算方正,到了眼睛以下却忽然诡异的扭曲,怎么看都是刻薄凉薄之辈。
侯君集笑,左右是天子的家事,与自己无关。“这杨白头一出,我们前面的路就会好走不少了。”
远处,白发将军杨幽勒住了马,回望来处,房玄龄和侯君集的身影早已看不见了。
“怎么,认不出我了?”杨幽淡淡的道,眼神中又是狰狞,又是自嘲。“是啊,我自己都认不出我是谁了。”自从一夜之间父母双亡,手下背叛之后,他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嘿嘿,房玄龄。”杨幽低声笑着,若是他还用“罗成”的名字,房玄龄会记得他吗?他很是怀疑。罗艺是个人物,幽州铁骑是支强军,但只有十来岁的罗成算老几?纨绔子弟而已。没了罗艺的儿子、幽州铁骑的少主的光环,谁会记得他。
他还清楚的记得他在罗艺死后投靠各处大佬的情景。
“你是罗艺的儿子?”宇文阀的某个小官斜着眼睛打量他,就差把不信两个字刻在脑门上。“没了幽州铁骑,你是罗艺的儿子也没什么用啊。”
“罗艺的儿子?幽州铁骑可是我们骁骑卫的敌人。”杨轩感的手下的某个小官直言不讳。“我们骁骑卫定然是要打李建成的,不需要你做前锋。”那个小官淡定的道。“李建成算个P,幽州铁骑算个P,我们骁骑卫根本不在乎。”
高颖,贺若弼处的遭遇大同小异,“罗艺的儿子”甚至没有能够见到一个县令以上的“大官”,被小小的不入流的虾米官员就打发了。
“父亲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没有向东去辽东投靠圣上啊。”杨幽叹息着。罗艺死后,天下唯一对“罗艺的儿子”抱有善意的竟然是被罗艺背叛过的皇帝杨広。
“你父亲没于军中,那是朕的错啊。”杨広对罗成叹息着。
“朕给了你父亲权力,却没有给你父亲节制权力的智慧。”
“以后,你就在朕的军中效力吧。”
罗成从此成了杨幽。
大随右候卫军中的年轻猛将杨幽盯着房玄龄的方向,微微冷笑,眼中精光四射。
“驾!”杨幽纵马而行,向前疾驰。
……
夜色苍茫,附近没有什么树木,月色之下空洞洞的一片。
“这种感觉真是不怎么好啊。”侯君集道,出了西平郡之后,这一路上就是荒漠了,能见到泥土已经万幸,很多时候就是金黄的沙土,总有一种孤独和渺小的感觉。
“何必为了些许小事介怀。”房玄龄笑,举起茶杯,道:“为了天下的繁荣昌盛,饮胜!”
侯君集笑,这种时候没有酒水只有茶水有些扫兴,但想想跟随杨広重新统一天下,开创盛世的绮丽美景,心中豪气顿生。
“饮胜!”两人以茶代酒,哈哈大笑。
“我等只需要做好了一件事,这大随的朝廷之中就有我们的立足之地。”房玄龄放下茶杯。
“造势!我们要给圣上造势!”杨広想要杀回中原,最重要的就是声势,王者归来的声势足以让天下颤抖,定然有不少的人主动向杨広投降。
“所以不能败,还要速胜。”侯君集道。从这个角度讲,杨広没有硬杠关中也是看到了这一点,那么顺流而下取江南的可能性极大。
“接下来,就要看杜如晦杜兄了。”房玄龄微笑,从蜀地顺流而下,一路之上都是些小毛贼,不足为患。
“只要杜如晦在江西接应,圣上一举夺下江西之后的声势就会再次翻倍,纵使胡雪亭治下的百姓如何忠心,人心定然也会涣散。”胡雪亭再怎么牛逼,终究是大随的臣子,从来没有和杨広交过手,若是胡雪亭的地盘被杨広一秒夺下,百姓们哪里还会信胡雪亭是无敌的?届时己方士气高涨,地方士气低落,这仗不用打就赢了。
“我们且写一封信给杜兄。”侯君集道,说良心话,杜如晦现在混得比他们好,在江西独当一面,前景广阔,比他们几个在杨広军中的职务高多了。但正是因为如此,才需要杜如晦回到集体的大家庭中来,自私自利的只考虑个人的荣辱可不怎么好。
房玄龄笑着:“若是杜兄鬼迷心窍,痴迷不悟,我们……”
“当当当!”示警的锣鼓声响彻营地。
“都出来,敌袭!”守夜的人大声的叫着,声音凄厉而尖锐。
房玄龄和侯君集脸色大变,冲出了营帐,远处,是密密麻麻的火光在靠近,怎么看都有数千人。
“怎么会有这么多敌人?”侯君集不敢置信,这里算不上是前线,而且杨幽所过之处一个不留,怎么会冒出这么大数量的敌人。
“全军准备战斗!”营地之中已经有低级将领大声的下着命令,房玄龄只是文官,正儿八经的阵而战之还有些作用,这被偷袭之下的短兵相接就毫无作用了。
“召集精锐,率先进攻!”侯君集厉声道,他多少是看过兵书的,知道这个时候必须提振士气。房玄龄看看纷乱的营地,有人在向东跑,有人在向西跑,有人在到处打转,这个时候哪里还有精锐可言?
“今日才知道书本和现实的差距啊。”房玄龄愣愣的道。侯君集没空理会他,带着一群随从在营地中见了精壮的男子就抓。
“跟本官出征杀敌!”侯君集的厉声呵斥中,被抓的人大多懵懂。
“啪!”一个耳光下去,懵懂的百姓立刻清醒多了。
“跟上!”再次厉喝,百姓就乖巧了很多了。
侯君集好不容易抓了百十个精壮民夫,又抽了二十个士卒,混在一起,挤在了营寨的门口。
“敌人都是放下锄头的百姓而已,不用怕,我们只要一个冲锋就能击溃他们!”侯君集厉声道,手里的宝剑在火光下黑乎乎的,一点反光都没有。
“杀贼人!必胜!必胜!必胜!”二十几个右候卫大声的叫着。百十个民夫面面相觑,唯有惊恐和不安。
“必胜!必胜!必胜!”侯君集厉声的叫,不大声的叫出士气,等会见了敌人立马崩溃。
百十个民夫看看狰狞的侯君集,再看看不断靠近的数千陇西士卒,像蚂蚁一般的叫着“必胜……必胜……必胜”。
侯君集大怒,一脚踢翻了眼前的一个废物民夫,厉声道:“没吃饱饭吗?你是男人吗?跟我喊,必胜!必胜!必胜!”那个被踢的民夫更惊慌了,怎么都叫不出来。
侯君集瞳孔收缩,若是不处理了这个懦夫,整个营地的士气就要崩溃,他当机立断,厉声道:“临阵退缩者杀无赦!”一剑就刺入了那个民夫的肚子,那民夫大声的惨叫,死死的握住了刺入肚子的宝剑。
侯君集狞笑着一脚踩在那民夫的身上,用力一拔,鲜血随着宝剑四溅,那民夫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终于没了声音。
“还有谁敢违抗军令?”侯君集举着血淋淋的长剑,神色狰狞,恶狠狠的道。房玄龄暗暗点头,不用杀戮手段迅速的镇住这些百姓,怎么面对只在数十丈外的敌人?侯君集没有选择的余地,唯有用雷霆之势振奋士气。
“侯君集果然晓畅军事。”房玄龄在心中夸赞,他当然也能想出杀鸡骇猴,违抗军令者杀无赦等等手段,但在执行的时候却未必能有侯君集这么果决。武将和文官的区别就是如此的大。
百十个民夫惊恐的看着侯君集,浑身发抖。侯君集冷笑,终于知道军法之威了吧。
“跟我出去杀敌,必胜!必胜!必胜!”侯君集再次大声厉喝。
百十个民夫继续发抖,没人跟着喊口号。侯君集大怒,不杀十几二十人就没有效果吗?那他就杀十几二十人!
某个民夫颤抖着举起了手,侯君集微笑了,这是终于有人识相了。
那个民夫深呼吸,大声的叫:“他们要杀光我们陇西人了!大伙儿与他们拼了!”
侯君集惊呆了,怎么回事?房玄龄一怔,看向周围,周围数百民夫盯着地上的尸体,以及侯君集手中的剑,猛然大声的呼喊:“和他们拼了!”“杀光他们!”
营地之中,数百民夫拿着各种武器冲向了不到一百的右候卫士卒,片刻之间鲜血四溅,惨呼四起。不时有火把落在地上,或飞入了帐篷之中,熊熊的火焰冲向天空。
营地之外的陇西军队大声的欢呼,加快脚步冲了过来。
房玄龄脸色惨白,终于明白为什么侯君集的标准提升士气,镇压畏缩不前的士卒产生了反作用了。经历了几天前的苦战之后,这营地之中的右候卫士卒已经少得可怜,在人数比例上处于绝对的弱势,而营地外的那数千敌军又是这些陇西民夫的同乡,如此巨大的数量差异之下,这些陇西民夫不反就没天理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陇西士卒?”房玄龄看着前面,侯君集被几个陇西民夫围攻,身上已经带了几道伤口。今夜他们二人只怕是必死了,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陇西士卒。
营地数里地之外,一支军队盯着营地外的火光,静默无声。
杨幽微笑着,大仇未报,但终于收到了一些利息。
“儿郎们,跟我出战!”他高高的挥舞着长矛。附近的士卒们大声的叫着,却是高句丽的语言,不时混着“思密达”。
“杀光那里所有人!”杨幽大笑,此刻,房玄龄一定处于绝望之中,他费了这么大的工夫,把周围的陇西士卒尽数驱赶过来,要的就是房玄龄在临死之前体会无边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