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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口小儿(2/2)

青子守在旁侧频繁给我擦泪,她劝我少哭,要省着力气见他们最后一面,可我控制不住,哭着哭着累得昏沉睡去,还以为自己快不行了,就半睁着眼睛向她吐露许多稚气遗言。

她总是不想在我面前掉泪,肩膀不停地抖啊抖,如同正在过冬的瑟缩流浪人,也是可怜巴巴的。她想要难过,却强颜欢笑。

我就此决定原谅她入侵我家的事,看在她肯守在我生命最后,为我伤心的份上。然而一二十年来,是知青总在原谅我。

忽然,开门的吱呀声分散了我们注意,我顿然翘脚坐起,看到来人那一刻,我忘了自己快不行的事,冲过去抱住我爹的大腿闷头独伤心。

很庆幸眼泪哭干了,一时半刻露不出掉泪模样叫人担心。

他们以为我想念人,或者同青子吵嘴了,拍我后背两下也没仔细宽慰。我在青子期待又威逼的眼神下,挡到了代娣身前不许她走。她耐心等待,问我有什么事。

爹也把视线转移了过来。

我憋红了整张圆脸,酝酿许久,才不甘不愿轻喊出一声妈。

他们全被惊到了,在原地一怔一怔的,仿佛我是古希腊神话里的美杜莎,惊得他们直望我双眼而被石化。难以描述他们那时的表情,粗略浅面的概括一下,就感动得热泪盈眶,他们捂嘴紧紧拥抱我...不...说拥抱并不形象,二人应是像两股麻花绳或者蟒蛇死死缠得我呼吸困难。

当联想到麻花绳和蟒蛇的时候,我更以为自己离终去不远了,于是不管自己呼吸不呼吸的过来,张嘴喘气说了好一番忏悔的话。

那件道歉的事迹,许多年后在几位眼中最是一段珍贵的,催人泪下而又百感交集的回忆。前半生他们若提起此事,我则羞愧恼怒,后半生我则庆幸,于代娣而言无憾了。

在我实现承诺并且安安静静等死的时候,青子竟露出我很眼熟的小人得志样,她悠哉悠哉尽数揭破孩子之间的好笑传闻。

我在她脸上看到了自己,原来她常常是这样恨得我牙痒痒,而又不能宣扬对方卑鄙之事。

爹以为我因他那晚的话才有所悔悟,但是他没高兴多久,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通我怎么变本加厉愈加排斥青子和代娣了。

我态度上的反弹在大人脑中是一大谜题。

当然我不会报出罪魁祸首的名字——对于傲慢的我来说只能烂于肚中。

我继续做回耀武扬威的西西,变本加厉的同时,也迁怒于一个不算熟的老太婆。

和猪一样怂气的阿婆来家里吃过好几顿饭,原谅我用猪来比喻她,玷污了猪。她宾至如归蹭别人家的饭,次次不请自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就吩咐要吃的菜肴,尽挑些贵的。

菜没上齐,她不等人即先吃,而且光吃肉,不管是肥肉、瘦肉还是五花肉,两个手拐子撑在桌上吃得满嘴流油,吃得差不多了,她还笑嘿嘿指着盘中残余说,给你们留了肉,看我,讲究客气。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潜藏身份,连本该感激她的青子也不喜欢她。

他们似乎有意无意避开关于她的敏感点,至少我未从家父和入侵者口中听闻过她的饭碗。

爹嘱咐过在客人面前要得体,不论是哪位客人,只要不冒犯到我,我都能像模像样暂时维持乖孩子的模样。

可对于这样厚颜的老无赖,我实在忍无可忍,终于起身抢过老太婆碗里的肘子,为了占据而咬上几口,再同她拌了几句嘴时,才知道此人的另一种身份。

“天天吃我家肉,你一次没有请过我们去你家吃饭,光蹭不请,我爸赚得肉钱也不是白来的。”我并不理会大人的责备,只看向老太婆油洼洼的薄嘴,感到心烦气闷。

“唉哟,小鬼头,你知道我是谁吗?”

“阿婆!”其余三位提心吊胆喊了她一声儿,阿婆并不忌讳,或者说懒得忌讳了。她得意扭一扭精神圆胖的褶子脸,翘起二郎腿摇摆精细的绣花鞋,伸出干瘪拇指,指向自己便巧舌如簧道:“我是你爹和你新妈的月老,资历老得很,哪对被我牵了线的鸳鸯不请我吃几顿肉,送几封大红包的?吃你家这点肉,你还嫌我来了,小女娃,懂不懂规矩呀?”

我歪头看她,只是微笑。我这才知道,原来她就是传说中替我爹和代娣牵红线的该死的媒婆。

其余人被我笑得甚担忧,几日里不停与我灌输那媒婆的好话,我敷衍应了声。

等到下一回媒婆还来蹭肉吃的时候,我往她那碗骨头肉里加了许多芥末,芥末抹在肉间的缝里掩着,这碗肉是代娣不假手于人备的,那芥末是向八喜讨来的。我曾在八喜家蘸过芥末这玩意儿吃,初尝时不懂,蘸多了些,就辣得我哭鼻子。

眼下,媒婆被芥末的猛劲儿刺激得站起来慌张要水,她口鼻边沿晶亮黏糊,涕泗乱流,额头鼻头同渗汗,两手挥得出现虚影。其余人忙去端水,水杯没递来之前,媒婆为解燃眉之急赶紧埋头刨饭,突然又啊一声捂住腮帮子,被饭里的沙子硌了牙。

媒婆又疼又辣,又急又气,她渗血的牙床想来更被腔里的芥末刺激了痛觉,疼得唉哟唉哟惨叫,却没有那一日唉哟叫我小鬼头的气势了。

青子端来水,媒婆马上将碗抢到嘴边,刚喝一口水又噗嗤全喷了出来。她臭抹布一样的五官扭曲抽搐,鼻涕、眼泪和水泽糊了一脸,她脸上的老年缝暗亮暗亮的,沟里的水都比她脸缝里的泥水要清澈几分。

我一下有些懵,我可没往水杯里动手脚,这时青子俏皮给我眨了一下眼,我恍然大悟。

媒婆很快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她气得狠狠一拍桌子,骂我们是忘恩负义的白眼娃,吐着舌头喘气儿也再不肯吃喝我们家任何东西。

她推搡开两边道歉的大人,气冲冲跑去门口穿绣花鞋去了。人还没出门槛,哧溜一下,就踉踉跄跄跟爷爷模仿的满族跳大神似的,摔成一个狗吃屎。

媒婆原是不肯脱鞋进来的,总要抬起脚底说她的鞋比我衣服还干净。不过我“见贤思齐焉”,学她做媒时的巧言令色说道,你的仙鞋这么干净,我家地板不干净,容易脏了您鞋底,为了给您赔礼道歉,我愿意帮您擦擦鞋,服侍周到一回,感谢月老亲自下凡。

等她换鞋去凳子上休息了,我悄悄提鞋去厕所抹了八喜多余赠送的润滑油。

八喜乃神助攻也,青子乃跟屁虫也。

这一回被大人罚之前,我暴露了青子,她与我一起罚站毫无怨言,才站一个小时面壁思过而已。不知是因为大人们也讨厌媒婆的得寸进尺,还是青子参与其中才罚得轻了些。

当我嘲笑青子,又成了沙包被我板回一小局。

她却不在意地笑道:“我陪你罚站,你就心理平衡了呀。那个婆婆成了一对好事是应该谢的,可是我也不喜欢不礼貌的人,所以斗胆不乖了一次,法不责众,叔和妈心里也未必不乐,不然你以为我们只是轻轻松松站站吗?”

我别过头轻哼,“谁不知道?就你聪明?你最聪明?你和老太婆比起来没好到哪儿去,抢了我家的人,还讲究什么礼不礼貌。”

她说,她从没有想过抢,而是添亲人。

我不想听她的虚伪话,也不回答她,过了一会儿我想起媒婆喝的水,心头痒痒猜不出那杯里是什么水,又不想和她搭腔,只得在心里琢磨,想时忍不住挠了挠头皮。

一缕春风卷着青草味儿穿过纱窗,使室内清润宜人,那姑娘微微看过来,几丝乌黑的碎发荡漾在额边浮动,姑娘面颊粉嫩,桃腮含笑,煞是好看。她忽然说了一个字,醋。

我又是一个恍然大悟,难怪媒婆的脸皱成那样,总觉答案呼之欲出,却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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