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阿丁招了过来,盯着那个正在上楼的男人,压低声音道:“去给时哥报信,让他带人过来,多带点!”
阿丁伶俐的点点头,飞快的去了。
“顾老兄,那一区归我管,治安工作没能做好,真是对不住了。”郭警长忙不迭的道歉,他今天去赴宴,酒席吃了一半就有下属慌慌张张的前来禀报,说是泰安烟馆发生了非常严重的斗殴事件,生生将他从酒桌上拖了下来。恰巧泰安烟馆的幕后老板顾云鹤当时就跟他同在一张桌上,他就急匆匆的乘着顾家的汽车和这位顾老板一起赶往事发地点。
顾云鹤把玩着一串金刚菩提手串,笑道:“郭老弟言重了,这事要过去看了才知道,虽说是我的场子,但也不排除自己人搞事情,到时候还要请郭老弟多担待了。”
“一定的一定的。”这还是郭警长调任到公共租界警察局当警长三个月来第一次见到这位据说在上海滩公共租界呼风唤雨的大哥,传言此人极为低调,不爱功利,终日参禅悟道打坐礼佛,很少过问江湖事务,生意上诸事宜全盘交由自家管家打理。现在看来,此人真如传闻中一样,为人和善,气度不凡,他心中登时松懈了不少,也对这位顾老板颇有好感。
顾云鹤满意的看着这位警长的反应,笑道:“其实我也想出来透透气,刚才酒桌上的气氛郭老弟你也看到了,剑拔弩张的,刘司令和王巡阅使一直在谈论政局,我看他们再争下去就要拔枪了,我顾某人一向不好争斗,幸亏有这个机会我才能名正言顺的逃出来。待会儿我去场子看看,到底是外人搞的鬼还是自己手底下伙计不懂事,郭老弟你不知道,最近法租界赤门会的人找上我了,难缠得很,保不准就是他们那拨人。”
听他这么说,郭警长顿时义愤填膺:“这帮小赤佬真是要造反了,光会添乱!有打架的功夫不如扛枪上战场,这世道的年轻人啊啧啧,我看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了!”
顾云鹤漫不经心道:“不要说年轻人,你看酒席上那帮老顽固,我看他们也精神的很,本事是有的,头脑也是好的,可是净把心思放在自己人身上,弄钱圈地发国难财无所不用其极,古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现在的世道,也不能全怪年轻人。”
郭警长佩服的点头道:“顾老兄说得很有道理。”
两个人也只是坐一桌吃顿饭的交情,这一路上你来我往一唱一和的交谈下来,俨然已经像处了多年的老友一般一拍即合。
泰安烟管被群众围了个严严实实,两名巡警在大门口维持秩序,不时有烟馆伙计抬着担架走出来,担架上躺着的无一不是浑身染血的重伤患。
郭警长知道这事情严重了,急匆匆的下了车,直奔案发地点,刚进烟馆大门立刻就有一名警员小跑上来汇报情况。
顾云鹤瞧着那一个个躺在担架上哀嚎的伤患,有些是手底下的人,还有一些是完全面生的。他沉着脸绕过人群,在赶上来的伙计们的围护下走进烟馆。
烟客们都已经逃了个干净,只有面色惨白的烟馆经理带着伙计和姑娘们惴惴不安的站在角落里,一见到老板来了忙谄媚的走上前来,想要说明情况。
顾云鹤看到自家年轻的管家从二楼走下来,他制止了烟馆经理,自顾自的在大厅长沙发上坐下,看向管家道:“亚州,你来说。”
管家陈亚州脱下染血的白手套扔给仆从,简短的说明了情况:“有人来砸场子,伙计们没能拦得住。”
顾云鹤眉毛一挑:“喔?”
陈亚州没有说话,顾云鹤摸出烟盒,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陈亚州熟练的上前奉上打火机,顺势在他耳边轻声道:“鹤爷,这事有些复杂,上去说。”
顾云鹤点点头,他知道这个素来头脑沉着冷静办事干净利落的管家此时说话遮遮掩掩,必定有他的理由。他不声不响的叼着烟跟着陈亚州上楼。
“之前烟馆里招来一个按摩师,也就是个半大孩子,眼睛看不见,但聪明漂亮,人也伶俐,学得快,贾经理就把他留下来了。”陈亚州一边上楼一边道出了原委,“我特别去查了这孩子的底细,原来是叶荣臻在外头和舞女偷偷生下来的孩子。”
“哦?”顾云鹤蹙眉,“哪个叶荣臻?前些年那个破产的叶氏公司?”
“对,叶氏破产之后这孩子生活就没了着落,我也就默许了他留在这里干活。”
想来事情就跟这个盲眼的孩子有关了,顾云鹤不动声色的听着管家继续说下去。
“今天傍晚,赤门会的高济光带了人来消遣,贾经理就派了那孩子去,当时我刚好在办公室和会计对账,伙计说是从外面就闯进来一帮小流氓。那拨人一进来就直奔高济光的房间,之后就起了那样的骚乱。”
“所以你想说,烟馆这么多伙计连一帮小流氓都没能拦住?”
陈亚州怔了怔,垂下头:“鹤爷,是我失职了。”
顾云鹤缓缓吐出一口烟气瞧着他:“知道为什么你比不上你哥哥么?因为你不够狠,手段永远都差你哥哥一大截。你只能当好人,当不了坏人。”
陈亚州神色一黯:“鹤爷教训的是。”
顾云鹤微微一笑,怕了拍他的肩,将青年从沮丧的情绪中拉了回来:“但我就是欣赏你这一点,有人情味儿,上道儿。”说罢他长叹了一口气,感慨道,“自从你哥离开之后,我这身边都没个能用着顺手的人,够狠够绝的人有,但不够忠心,这几年越发的寂寥,也就剩下你了。”
事发的那间屋子里血腥味很重,门上墙上都是血迹,瞧着甚是触目惊心,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伤患,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陆陆续续有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小跑着上来。
郭警长正站在门口叱问手下,顾云鹤一走近,郭警长就客客气气道:“顾老兄止步,里头不干净。”
顾云鹤一摆手:“无妨,郭老弟先忙着,我进去看看情况。”
他刚跨进房间就觉得脚下不太对劲,低头一瞧,这才发现暗红色的地板上全是猩红的血,粘稠得可以拉出丝来,那些血散发着浓重的腥味,汇聚成一条溪流,一直流到门口。
一个男人赤/裸的上半身躺在烟榻上,一条手臂垂下来,脖颈处被劈开一道狰狞的黑红色伤口,暴露出血肉模糊的筋脉断口,粘稠的血液顺着他的指尖一滴滴的流淌着,此人,正是赤门五虎之一的高济光。
一个年轻人衣衫整齐的俯趴在血泊里,手中还握着一把刀,另有一个少年蜷缩着身体裹着薄毯静静的抱膝坐在角落里,那少年五官生得极其精致漂亮,只是瞳孔中一片空茫,呆坐在那里简直像是一尊雕像。
顾云鹤忍着浓重的血腥味朝那个盲眼的少年走去,一只手正要搭上他肩膀的时候突然感觉脚下一紧,低头一看,脚踝被一只血手紧紧握住。原本俯趴在地上的青年缓缓抬头,他似乎伤到了头部,怔了片刻才将涣散的视线聚焦起来,他脚下不稳,扶着那盲眼少年的肩膀试了几次,才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他半边脸上都是血污,眼睛通红,眼神冰冷,漆黑瞳仁中凝聚着锐利的杀气,像一只垂死的兽,好像下一秒就会扑上来咬断对手的咽喉。
他侧跨出一步,不动声色的将盲眼少年挡在身后,毫不避讳的与顾云鹤对峙。
即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顾云鹤,因着这青年眼中的气势,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你叫什么名字?”顾云鹤和颜悦色问道。
青年眸中的寒光收敛了下去,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看向烟榻上横着的那具尸体,冷声道:“人是我杀的。”话音刚落,人就直挺挺的向前倒了下去。
听到他倒地的声响,叶弥生抖抖索索的爬过来,四处摸索着,哭叫:“时哥!”
陈亚州站在一旁说道:“他是隆兴赌场那一带的小混混头目,诨号叫甘蔗时。”
薛时仿佛是没有完全晕死过去,被叶弥生一摇晃,幽幽的睁开眼睛,只是已经没有力气爬起来了,只能俯趴在地上,眼看着顾云鹤一步一步的走到跟前。
顾云鹤居高临下的瞧着他,问道:“你叫甘蔗时?”
薛时瞧着他,没有说话。
顾云鹤又转身看了一眼门外的警察:“你杀了人,可是要进死牢的。”
薛时转动着眼珠朝警察看了一眼,突然扯开一边的嘴角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低声问道:“爷,不知道你,养不养狗?”
顾云鹤一怔,显然对他没头没尾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薛时勉强撑起身体,一把抓住他的长衫下摆,吃力的仰起头看着他,又看了一眼门外的警察,压低声音道:“爷,你想办法救我一命,以后,我做你的狗,给你卖命。”
顾云鹤愕然了,他定定的看着他,随即释然而笑:“成交。”
叶弥生浑身脱力的背靠着墙滑了下去,蹲坐在地上,他只觉得哽住了,喉咙里硬邦邦的难受,裹在薄毯中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那个空了的针筒。
针筒是用来装□□的,而□□,全被他注射进了那个男人的身体里,趁着他沉浸在鸦片和情/欲中的时候。这种□□无臭无味,能迅速起效致人死地,并且,其死状与过量吸食鸦片烟无异,即使是经验丰富的验尸官,也查不出破绽来。
□□、毒杀。
这是那个在赌场门口遇到的自称海哥的男人交给他的任务。一连好几天,海哥都会准时出现,将他带走,让人训练他,教他各种取悦男人的本事,以及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方法,为的,就是让他去完成这个暗杀任务。
他不知道海哥跟高济光有什么仇怨,他只知道自己需要钱,在医院提出的缴款最后日期之前凑到那笔钱,而海哥许诺事成之后给他丰厚的报酬。
最后,他和时哥一起被那些人带走,在警署被迫分开,警察对他进行了一些例行审问,料定他是一个毫无攻击性的盲人之后,便将他无罪释放。
而时哥,被带走之后就再没回来。
他套着一件不合身的棉衣一步一步摸索着往回走,才刚走出去没多远,一辆汽车停在他身边,车里的男人将他叫住。
他表情木然的站在那里,等男人下了车,一步一步的走到他面前。
男人目不转睛的盯视着他空茫的瞳孔,将一个信封塞进他手里:“任务完成得很不错!这是你应得的酬劳。”
叶弥生僵硬的笑了笑:“谢谢老板。”
男人点燃一支烟,笑着看他:“你是个人才,我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再次合作。”
“不,不会了。”叶弥生木然的摇了摇头,后退了两步,拖着疲惫的步伐一步一步的离开了。
男人倚靠在车上,目送着少年一步步走远,他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望着少年步履蹒跚的身影微笑道:“会的,因为我记住你了,叶弥生。”
朱紫琅匆匆赶到那个杂物横陈的小弄堂里,推开那扇破破烂烂的院门,远远就看到房门大开着,叶弥生僵硬的站在电灯下,这才松了口气。
他在泰安烟馆的混战中弄伤了手臂,在时哥的命令下安排所有的弟兄们撤退之后,自己去医院包扎了伤口,这才有空赶回来打探情况。
他掩上门,快步跨进屋里,刚想发问,却赫然看到那个侧卧在床榻上的女人。
她脸色发青,口吐白沫,半睁着眼,眼中已经失去了光彩,烟枪掉在地上,一只手从床榻上垂下来。
他绕过表情木然的站在床前的叶弥生,走上前去试了试那女人的呼吸,又翻了翻她的眼皮,然后低声对叶弥生道:“已经没救了。”
叶弥生双目发直的点点头,仿佛是疲惫极了:“二哥,这边你替我处理一下,把她葬了。”
纵使自私、冷酷、恶毒,但终究是他的母亲,叶弥生这种态度也未免过于冷酷无情。朱紫琅虽然对他如此冷漠的反应有些吃惊,但很快就释然了:这个女人的死亡,于叶弥生于她自己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时哥被他们带走了,我们要想办法把他弄出来,泰安烟馆有位顾老板,你找人去试试看能不能联系上他。”
叶弥生过于理智冷静的反应再一次让他愕然。
叶弥生表情僵硬的转身往外走,却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都软倒下去。
朱紫琅瞧着他神色不对,连忙眼疾手快奔上前去扶住了他,有什么东西从他手里掉下来,他没空理会,只用那条没受伤的手臂搂着他,将他送回了隔壁房间,安排他躺下休息。
他返回那间躺着尸体的屋子里,然后就看到从少年手里掉出来的东西躺在地面上。
那是一只空了的玻璃针筒,在银亮的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