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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1/2)

靠岸的船只发出一声悠悠长鸣,码头上的人群立刻沸腾起来。

莱恩倏然睁开眼睛,他深琥珀色的眸底映着一抹夕阳的光辉,瞳孔在片刻的茫然之后终于找到了焦距。

远远的听到码头上传来的喧闹声,他的眼神一下子活泛起来,他慢慢从地板上站起身,却不慎碰倒了画板,连带着画板旁边的木凳也倒了,颜料盘和画笔稀里哗啦散落了一地,将画板上那副还未完成的水彩画弄污了。

莱恩惋惜的看了一眼他的画,草草收拾了一下,穿过摆满盆栽的走廊,将脏画笔一股脑儿扔进用来给花浇水的桶里,就匆匆忙忙出了门。

街道商铺林立车水马龙,这里充斥着在美利坚的最底层摸爬滚打的人们,黄皮肤的、黑皮肤的、白皮肤的,水手、商贩、赌徒、挑夫、妓/女、乞丐、拾荒者、淘金客、偷渡客……形形色/色的人们怀揣着各种各样的目的,以各自的手段争夺着有限的资源以求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活下去。

这是二十世纪初圣弗朗西斯科唐人街的一角,莱恩出生长大的地方。

莱恩拐过一条凌乱狭窄的街道,两边二楼的木质窗格子里立刻有女人探出头来,但一看到只是一个小孩子便又将视线投向别处,物色合适的嫖/客。

唯有一个落满灰尘的窗格子紧闭着,隐约可以窥见昏暗的室内坐着一个盛装的女人。

察觉到水凉了,她那已经凝固了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看着浸泡在凉水中的双脚——脚后跟和足趾被某种强大的外力牵引向一起,然后经过长年累月的捆缚和挤压,足弓高高凸起,脚心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

她记得,最初,那个英国水手就被自己这双丑陋而畸形的脚掌吸引。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从远洋轮船上走下来,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

自古老而落后的东方而来、饱经战乱流离之苦、身材瘦小、皮肤泛黄、五官平扁、黑色眼睛黑色毛发、男人们留着长辫子、女人们的走路姿势由于畸形的脚掌无法发挥应有的平衡作用而显得婀娜曼妙、带着令人惊讶的温顺与谦恭——这是本地居民对于中国人最初的印象。

后来,男人们被赶去码头做苦力,而女人们则是被囚禁在唐人街那一个个低矮幽深的窗格子后面,靠各自的本事勾引每一个从她们的窗格下面路过的男人,榨干他们的油水和精/水,换取每日的温饱。

自她被人贩子推搡着踏上岸开始,她就干这个。

那个远洋水手就是被她的眼神勾搭上来的。

最初,他站在灰扑扑的帷帐后面,瞪着一双湛蓝色的眼珠子,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她,却迟迟不敢上前一步。

她看着他谨小慎微的表情,不由轻笑一声,散开了盘在脑后的硕大发髻,一头繁密的头发纷纷扬扬的散落下来。她踢掉绣花鞋,仰躺在竹床上,用脚趾勾起他胸前的金属扣子,将他拉向自己,而他却被她脚掌的形状所吸引,扣着她的脚踝,将脚掌凑到面前细细观摩,蓝色的瞳孔中满溢着惊叹和好奇,好似看着一件什么奇巧的器物。

她愠怒的抽回脚掌,她不喜欢洋人们用这样的眼神看她的脚,她怕他们的目光会灼伤它。三百年前,满清入关时号令所有的男人必须留长辫子,所有的女人禁止裹脚,男人们屈服了,但是女人们没有。可以说,这畸形的脚掌里寄居着汉人女子不屈的灵魂,脚,是她尊严的一部分。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那个水手并没有像其他男人一样露出戏谑的笑容,而是慢慢凑近,带着郑重其事的表情,在她脚尖落下轻轻一吻。

那一瞬,她感到心脏跟随着吹在脚尖的气流一起颤栗了。

他离开的时候,用湛蓝色的眼眸深深的凝望着她,对她说:你等我。

不同于其他任何一个嫖/客告别时的话语,那几个陌生的单词甚至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畴,只是他温柔而真诚的眼神,为这句话添加了别的感情色彩,让她选择了相信。

后来,她怀了他的孩子。

作为唐人街这所妓馆中正红极一时的娼/妓,他们理所当然的为她端来一碗打胎药,可是她打翻了药碗,换来老鸨一顿鞭子。

她拒绝喝药,拒绝接客,她以一切或暴力或安静的方式倔强的反抗着,老鸨在蒙受了一部分经济损失之后终于妥协,让她生下了那个孩子。

她虚弱的躺在床上,望着婴儿那哭得皱巴巴的脸,露出了胜利的笑容。这一切,值得那一夜他给的尊重与温柔。

老鸨送走了那个婴儿,而水手再也没有回来。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她突然理解了那几个单词的意思,只是,她再也等不到他了,因为他们说:他所在的那艘船在某个风暴之夜消失在海浪里。

她失神的凝望着自己的脚尖,笑了笑,望向布满蜘蛛网的窗格。

她已经很久没有客人了,二十五岁,妓馆中很少有女人能活到她这个岁数,她们一般会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染上各种各样的肮脏疾病痛苦死去,或者因为频繁堕胎弄坏了身体失去利用价值而被扫地出门流落街头最后化为一堆不知名的尸骨。

他们说她有一位恩客顾念旧情,每个月出钱供养她,才能让她安然无恙在妓馆中活到现在,但是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赤脚站在凳子上,神色平静的往房梁上悬挂绳子。

远处响起轮船的汽笛声,她轻轻踮起脚,把下巴送进绳套中,最后望了一眼窗格子外面的风景,一个男孩飞快的穿过街道,奔向码头,从她的方向就只能看到他一头卷曲的深色头发。

她笑了一下,她的孩子如果还活着,应该也有这么大了。

那个孩子,将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并且爱过的唯一证据。

她蹬掉了凳子,房梁发出不堪负荷的吱呀声,她畸形的脚掌在空中摇晃了几下,慢慢平静下来……

莱恩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往码头方向跑去,远远的就看到一艘黑灰色的巨轮矗立在夕阳下。圣安东尼号邮轮归航了,许许多多的旅客刚刚结束了横穿半个地球的美妙旅程,提着行李从轮船上走下来,莱恩踮起脚尖焦急的在人潮中寻找,却迟迟不见维克多叔叔的身影。

他在唐人街的小酒馆里长大,他的中国爸爸即小酒馆的老板给他取名叫做李莱恩,因为他的中国爸爸姓李。

“中国爸爸”这个称呼是那些经常来酒馆喝酒的水手和脚夫们取的,他们常常喝醉酒后粗鲁的叫嚷:“小杂种,叫你的中国爸爸再给我来一杯麦酒!”或者“小哑巴,你的中国爸爸和哪个白人妞儿生了你?”

后来,“中国爸爸”这个称呼就被每一个前来酒馆的人记住了,于是这间唐人街的无名小酒馆也被叫做“中国爸爸酒馆”。

每当水手们取笑他的时候,爸爸总是温和的抚摸着他一头深色的卷发,笑着对他说:“不要紧,他们无法改变什么,我的孩子。”

他总是用“我的孩子”来称呼莱恩,并且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他,即使这个孩子长到六岁才学会说话,在那之前,所有的邻居和水手都认为他是个智障,他们常常取笑他是个来历不明的小杂种,是个迟钝愚蠢的小哑巴。直到某一天,莱恩仰起脸对他说:“爸爸,我不是。”

爸爸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他蹲下将莱恩拥进怀里,在他耳边轻道:“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孩子。”

维克多叔叔是一位金发碧眼的绅士,在圣安东尼号邮轮上当小提琴手,每当圣安东尼号结束了漫长的环球航行,停泊在旧金山港口休整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带着他的乐队前来小酒馆喝两杯,并且常常为莱恩带来许多海上的故事。

莱恩把水手们那些粗鲁的言辞告诉维克多叔叔的时候,他搂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别难过,莱恩,对于那些早已丢掉文明和礼仪的家伙,你完全不必在意。”

夕阳的颜色变得愈发浓艳,码头上的人潮渐渐散去,当莱恩远远看到圣安东尼号的甲板上几个忙碌的身影时,他的瞳孔立刻活泛起来。

维克多叔叔正在指挥几个工人将一件巨大的用防水布包裹着的货物用滑轮吊下船,直到那件货物被搬上一辆人力拖车,由几个苦力合力运走,维克多叔叔才松了口气,抱起莱恩,捏了捏他的脸蛋,往酒馆的方向走去。

晚间,中国爸爸小酒馆里人声鼎沸,水手们喝着麦酒高谈阔论,胖壮的女侍丽娜端着酒杯在狂欢的人群间穿行,不知道谁伸出一只毛乎乎的大手在丽娜丰满的臀部摸了一把,立刻换来她一声叫骂。

“丽娜,你什么时候能当上老板娘?”

“看来我们的中国爸爸并不打算娶你,不如你今天晚上跟我睡吧!”

丽娜将一扎麦酒“咣”的一声砸在那名水手面前,酒水溅了他一脸,丽娜劈手夺过水手的酒杯,仰着脖子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一抹嘴,斜睨他一眼,说:“除非你能喝倒我,否则请你闭上嘴!再胡说的话小心我打断你的鼻梁!”

水手们便哄堂大笑,不再拿她取乐。谁都知道,唐人区中国爸爸小酒馆里唯一的女侍丽娜,胸大屁股大酒量大,并且泼辣彪悍,就是连巡警都要忌惮她三分的。

年轻的酒馆老板李默默的站在吧台后面,酒馆里乌烟瘴气笑闹成一团,他只是无奈的跟着笑笑,继续埋头擦杯子,他知道丽娜自己能够应付。

维克多抱着莱恩走进来,穿过喝得东倒西歪的人群,在吧台前坐下,用一双愉快的蓝眼睛望着他,李便微微一笑,端上早已为他准备好的杜松子酒:“恭喜你平安归来,维克多先生!”

维克多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接过杯子往酒里掺汤力水,他放下酒杯牵着莱恩的手对李说道:“跟我来。”

维克多带着莱恩和李熟门熟路的穿过他们居住的小院子,来到后巷,后巷很黑,隐约可以看到一尊黑魆魆的巨物摆放在那里,李疑惑的拉亮了墙上的电灯,维克多揭开防水布,莱恩这才看清,那是一架黑色的旧钢琴,也就是维克多叔叔指挥人从邮轮上搬下来的东西。

“这、你从哪里弄来的?”李困惑的望着维克多。

“这家伙该退役了,船上运来了新钢琴,如果我不把它弄下来,它就会被劈了当柴烧。”维克多看出了李眼中的疑惑,他朝李比划着手势,笑道:“当然不是白给你,你只需支付这个数目就可以拥有它,由爱尔兰的著名工匠打造,已经在圣安东尼号邮轮上服役了超过四十年,你绝对不会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再找到一模一样的另一架,相信我,它是独一无二的。”

维克多似乎在为这架钢琴做广告,引得李笑了起来:“你觉得这东西放在我这里会有什么用,维克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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