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姐儿敛了目光, 带着莫虎子进了小屋。
莫虎子原以为进了屋子就暖了,谁成想还是冷冷冰冰,和冰窖子一样。歪了歪头, 问莲姐儿道:“炭盆呢?”
虎子这一问,就像那天问火把的事儿一样,莲姐儿默了, 才淡淡道:“白天人不在屋子里时, 是不燃炭的。”
虎子似懂非懂得点了点头。见莲姐儿走到那四方桌旁, 拿起一块布包着的东西递给他, 顿时眼睛亮亮的, 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把蜜饯果脯给了莫虎子之后,莲姐儿还捎带上了那个竹簸箕, 里面一些针线剪子布料什么的, 这才阖上小屋门。
一路上, 莫虎子跟在莲姐儿身旁,嘴里甜滋滋的,不停唆着手指。风大天寒,莫虎子望着莲姐儿手里的竹簸箕, 忽地睁着眼睛问道:“婶儿, 等弟弟生出来了, 阿奶和爹娘, 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喜欢我了?”
莲姐儿听了, 也扭头望向身旁人小鬼大的虎子, 顿了顿, 道:“你爹娘怎么说的?”
“他们都说不会。”
“那便是了。”
“哦。”
虎子低下了头,眨了眨眼睛,圆溜溜的眼睛有点红。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过一会儿又没事了,远远瞧着他爹在剥玉米粒儿,他就兴奋地跑去,冲他爹撒娇了。
这要剥的玉米粒儿,是多。小山似的堆在那。时间久了,手就又麻又疼。但莫铁根的手,和粗糙铁掌似的,剥起来倒不费事儿。大哥和弟媳,总要避嫌。莲姐儿此时也不好过去一块儿剥,只得在灶房里缝衣裳。顺便等着晌午做饭。
期间,莫虎子还跑来几次,叫莲姐儿找麻袋给他,好去拿给他爹装玉米棒芯,能当柴烧。
下午,院门口忽地骚乱起来了。两辆牛车停在了莫家院门口,车板上下来几个人,有青年有汉子,带头的正是李家老两口。这些人手里举着木棍、锄头、耙子,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冲进院落,抱起正在院落里追着花鸡玩的莫虎子就要跑。
莫铁根瞧自己儿子被人抱走了,当即哗一下扔掉手里的玉米棒,抄起墙角的铁锹,冲上去就要拦。这李家是疯了,居然还抢起人来了!人高马大的莫铁根,厚实得和堵墙似的,冲进去,几个瘦弱的,就被挤在一边。
拄着拐杖的莫老太和陈氏听着乱哄哄的声,从主堂屋撩了棉帘子出来,一见这阵仗,当即吓得腿软了起来,这......这是个什么事儿啊!
陈氏见自己个儿儿子被不认识的壮汉抢着,当即眼泪就滚下来了,心里止不住得怕,脑子里一片空白。这......这虎子要是没了,她可怎么活!这可是她的命啊!
而莫老太,缓过神来,眼神一厉,反了他们李家了。居然青天白日敢抢起人来了,当他们莫家没人是吧?今天就是拼了她老婆子一条命,也不能让李家带走她大孙子!心头怒火,莫老太是杵了拐杖也要冲进人群里。
“娘!您别来!”莫铁根身上缠了不少的人,吃力得紧。一见老娘要冲进来,那更是心头火急。这儿子要被抢走了,老娘再出什么事,那不就完了吗?这二弟又刚好出去了,这李家怕不是就瞅着这机会呢!
院子前边闹得乱哄哄,没人瞧见,这灶房里,也挤进了几个婆子。捂住莲姐儿的嘴,就要套到麻袋里。
这李老两口,是气糊涂了。儿子眼瞧就要没命了,这李家根就要断了。村长偏心,黑瞎心。不顾他们李家死活,明明都是买媳妇儿,凭什么他莫家没事!
只要这莲姐儿进了李瘸子的房,事儿办了。那就是他们李家的媳妇儿了,肚子里留了种,他们李家会好好待莲姐儿的。不会亏待她。
这主意,还都是李老头大哥的三女婿给出的。本就是隔壁村儿的,一听李老头李老太抹着眼泪哭诉村里人不待见他们家,那也是心头冒火。
他们也想好了,莲姐儿、虎子都要。要是莲姐儿怀不上,还有虎子继承香火。莲姐儿要是怀上,自然是好。怀不上,那也不能让李瘸子,死了都没个媳妇给他守寡。
反正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李瘸子一死,李老两口是没命活了。他老两口,一生本本分分种地过日子。老了死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
而那莫老太,刻薄得整个村儿都晓得。现在两家出了事,村长居然昧着良心帮莫老太这个毒寡妇。
谁都不傻。那江家家主,是另看一眼她莫老太的二小子,才放了他们莫家。不就是个读人吗?读读,读得一颗心都黑了,当日也不帮着他们李家说两句好话。要是那天祠堂上,他莫璟珏念着同村人的情分儿,帮他们儿子李瘸子说那么一两句。说不定,他们儿子就不会成这样。
这莫家院子闹那么大动静,隔壁左邻右户的出来瞧着,一见势头不对,这哪里是他们村儿的人,里面好几个隔壁村的。当即几个男人也是冲进去拦。
十几个人拉扯在一起,混乱得要命。
当那两辆牛板车拉进村门口的时候,就有人觉着不对劲,去告诉了老村长。那老村长当时正在自家院子,把那块风干肉挪到太阳底下晒晒,一听,正皱着眉头想。又有人跑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喊道:“村长,你快去瞧瞧。那李家老头的兄弟侄子,去莫家抢人了!”
当莲姐儿被套在麻袋里被抬出去的时候,怕闷死莲姐儿,就没套头。莫老太一瞧,当即腿软,眼前一黑。这二媳妇儿怎么也摻了进去!
而被几个不认识的人抱着的莫虎子,是又踢又咬,见着莲姐儿了,那是立即鬼哭狼嚎出声,大叫着婶儿。一双手死死拽着莲姐儿的麻布袋,鼻涕眼泪横流,小小年纪没经历过这种可怕的事,那是吓得魂儿都没了。
老村长和族里长辈慌慌忙忙赶了来,一见这场面,也是大喊晦气。也是又气又怒。最气的,不是李家来抢人了。而是李老两口昏了头,居然找了别的村的人。
这村和村之间,那就是不同的自家人和别家人。这找了别的村的人,那叫什么个事儿啊!再说了,他李家以为,就他们家在隔壁村有人?也不想想,那莲姐儿,当初她娘是卖了多少个闺女儿。
这周围村子,几乎全有莲姐儿亲姐。现在好了,一听莲姐儿因为是个养媳,出了这档子事儿,那那些个买了养媳的人家,还不得心惊胆战,生怕自个儿也像李瘸子被打得半死喽。要么就怕自个媳妇被抢去喽。
这一不小心惹了众怒,他们村还不得被人戳脊梁骨,被针对着?
越想越气,越想越荒唐。老村长脸阴沉得吓人,连忙踹了一下身旁小子的屁股,骂道:“愣着干什么呀!还不去拉着!”
“啊?”有些傻愣愣的小子,反应了过来,连忙也冲进去拉人。
这村长带了一帮子人,算是把局面控制住了。
李老头李老太瞧着眼前景象,谁都帮着他们莫家,自己几个侄儿亲戚的,都被制住了,那是当即瘫软在地上就哭嚎。说老天爷黑瞎了心,不分青红皂白,分布不清好人坏人。天打雷劈的黑心玩意儿,是要遭报应的。
这李老头李老太婆,都年纪大了,头发花白。如今这样瘫在地上哭嚎,那几个拉着的年轻人也不敢上手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怎么办。都是乡里乡亲的,耕一块地,喝一口井的水。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谁也不占理谁也说不清。
场面一下静下来了,老村长瞧着,同样也是一把老骨头半截身子埋到土里的人了,看李老头李老太婆哭成那样,沉了半天的脸,也有心缓和缓和,那李瘸子不是还没死吗?叫丰老头好好看看。实在不行,他们村一起出银子,把李瘸子送镇上治病。
把烟管子抽出来,深吸了一口,老村长满脸褶子挤在一起,想等着李老头李老太婆静下来了,大家好好商量。至于那几个外村人,那是赶紧得请出村去。无论如何,他们村的事,轮不到外人插手。
这场闹剧,足足闹到了傍晚。天灰暗暗的,寒气凛冽。裹紧了身上的大棉袄子,这说话哈气,出来的都是寒气。李老婆子李老头年纪大,身子骨禁不起。被村里人送回家后,老村长搬了个板凳,坐在李瘸子床前。
只慢慢道,让他好好养身子,看病花的钱,由村里出。又聊着聊着,聊到了这个村是怎么形成的,那是以前兵乱,一群不认识逃难的流民组成的。这一住,就住了祖祖辈辈几辈子。那都是一家人。现在何必为了一个喜春,闹那么多事。
媳妇儿,以后会有的。大不了,等李瘸子身子骨大好了,在官府指婚名额落下时,由他这个村长出面,请官府赐一个媳妇儿。这媳妇儿有了,还愁没有后吗?
当晚,昏暗油灯燃着。冷硬薄被上躺着的干瘦李瘸子和在一旁抹眼泪的李家老两口,终于感觉到了自己还是这个村儿的人。心一下软乎,稀里哗啦的。只是还忍不住多嘴,那天,莫家二小子,为什么不在祠堂为他们李家说话。不然,可不就没这些事儿了吗?
那丰老头,也听着村长的话,紧好的药材用。只是......浑浊老眼里划过一丝不忍。但又说不出口。这李瘸子,怕......治不好了。但这话,现在不能说。既是说不出口,也是不能说。好好一条人命,没了,多残忍。但,现在要是说了。那刚刚心里有一丝希望的李家老两口,哪里撑得过去。刚刚才平静的事儿,恐怕又要闹出来了。
他也是这个村的人,也得为这个村着想。村长能想到的,他读过点,认得几个字的老头子,也能想到。
而另一边,莫家。
东屋里,陈氏坐在床沿,两眼通红抹眼泪,望着在床上躺着发烧的虎子,那是心就像被人活生生剜了一块肉似的。哭着哭着,一向温柔的眼睛也划过狠色,咬着牙道:“欺负我们家没人是不是,明儿我就回娘家,把我那些个弟弟都叫来。去把他们李家的屋子都掀了。虎子要是有什么好歹,我就一头撞死在他们李家墙上!”
“说什么胡话!”莫铁根呵斥道,粗狂的脸也阴沉着坐在方凳上。两条粗粗的眉毛拧在一起,就没舒开来过。今天和那群人撕扯在一起,壮实的身体有好几处扯了口子,点点血迹,好几处青了紫了。全是伤。
今天虎子真的被吓到了,鬼哭狼嚎,晚上就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躺在床上。小小的人儿,浑身火烧似的。
而莫老太,也不心啊肉啊地抱着虎子哭了,就是阴沉着脸坐在一旁。那一身深蓝细布厚袄子,厚实得很,却愈发显得莫老太瘦小、干瘪、犀利、难缠、刻薄。
当莲姐儿端着药进了东屋,瞧着这一屋子阴沉气息,就知道,全家都在等,等莫璟珏拿主意。只要他那个主心骨,说一句话,全家都要找那李家拼命了。
那是不要命的死磕了。
把药端上前,陈氏要接过,莲姐儿只道:“嫂子,我来吧。”